做了大半辈子的书商, 布克曾经最关心的早不是书本身,而是每天又挣了多少钱。
但似乎就是从去过莱纳的那年起,他的人生轨迹跟着彻底改变了。
明明还是每天都跟书打交道, 只是从手抄出来的形式, 变成“印”出来的形式……可他总觉得有一点不太一样了。
尤其是最近。每到夜晚,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 布克总忍不住思考一件事。
那位尊贵的公爵殿下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以完全自费的形式, 让他刊印和对外出售那些书?虽说最后还是轻松收回了成本,但……
不是课本,也不是纯粹的故事, 而是阐述一些似乎平平无奇的旧事, 后面加一些由公爵殿下亲笔写下的、语气就像闲谈般的简单评语和建议。
哪怕他对产生类似的念头感到十分不敬,尽可能地避免去想,但还是不得不承认,那实在很枯燥乏味。
至少不是他会喜欢读的内容。
《初级课本》和《中级课本》就不同了。在其他城市里,它们早在刚印刷出, 且对外发售的第一年起, 就引起了当地人好奇地抢购。除了大多数平民从中获益匪浅,多多少少地学到了一些种植或是养殖的技巧外, 就是被一些自作聪明的小贵族带去某天的茶会了。
在他们眼里,这无疑是“天使公爵的堕落”这一话题的完美佐证,实在有利于他们对那位高高在上得叫人一度嫉妒不已的公爵, 进行不怀好意地嘲弄。
不过, 这种特殊且可笑的用途在奥利弗的势力迅速崛起, 就连国王都奈何不了后, 就在众人的心照不宣下, 默默偃旗息鼓了。
这天,普莱德小姐并没有在光明神殿中“祈祷”太久,而是在天彻底黑透前,就回到了宅邸里。
路上还遇见了曾经的“朋友”,普利朱迪斯伯爵家的小姐。
同样刚为人妇的她在双方的马车车厢即将擦身而过时,特意探出头来,对那绣着醒目的普莱德伯爵纹徽的车帘嘲道:“天啊,我亲爱的艾迪尔……喔,不,我应该称呼你为麦肯纳夫人了。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早知道你已经安安静静地回到王都了,我一定会向你发出明天下午的茶会请柬,大家可都听说你那位年轻有为的伯爵丈夫的可怜遭遇,试图向你提供一些帮助呢。”
她一直以来就憎恨着艾迪尔——不论是对方曾经那么幸运地获得了以美貌闻名全王都、优雅又高贵的公爵大人的婚约;还是对方的父亲靠鲜廉寡耻抛弃了可怜的公爵,急不可耐地巴结上了新王;又或是她被新王以近乎羞辱的态度配婚给那空有伯爵的爵位,却穷得只剩下不够他们这些贵族一年开销的财产的小麦肯纳……
最让她不满的,是明明经受了这么多,艾迪尔却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
艾迪尔并没有掀开车帘,而是在女仆们都面露义愤填膺时,语调无波无澜地说:“伯爵家的管家是不会接受来自子爵以下的茶会邀约的,对这一点,我以为你应该非常清楚。”
被戳中“叫父亲强行下嫁给了一位据说年轻有为的男爵”的痛处,对方脸色骤变,然后一咬牙,恨恨地甩上了车帘。
接下来再没有波澜,艾迪尔便顺利地回到了家中。
从小在这里长大,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再熟悉不过了,显然也没有兴趣去研究父亲是不是又购入了一些华而不实的金饰。
马上就要进入冬季,夜晚已经很冷,披着厚外套的她来到了父亲早已生灰的书房里,命人点上油灯,开始读书。
她当时一共买了两本,一本刚由她亲手送给了志同道合的同伴,另一本则留给她自己收藏,不时翻阅。
不错的纸质象征着它不菲的价格,足足要一枚金币。但再好的材质,边角也因为频繁的翻阅而微微卷起,甚至出现了细小的裂痕。
对父亲新购置的那些华丽金饰都视若罔闻的普莱德小姐,这时却爱怜无比地抚摸着书页,小心地翻读起来。
这已经是她第十次读同一本书了。
她最喜欢的部分,便是书里关于一个名叫“露西”的女孩的事情——尤其在知道那一切完全真实外,她对露西的命运,也就更加关心了。
通过这些书,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曾经一无所知,因此连好奇都不曾产生的世界。
那是个大多数贵族会嗤之以鼻,不屑了解,或是生出高高在上的怜悯的地方。
最早发生在露西身上的事,会令她感到胸口发紧,可后来在露西身上一点点出现的转变,令她在感到欣喜之余,竟然生出一些嫉妒心来了。
身为贵族之女,从小就注定要嫁给另一位贵族的她,为了证明自己有着优秀的血统和教养,她一直由曾经的宫廷女官担任的教师亲自教导,当然是识字的。
可在莱纳、奥尔伯里和格雷戈城,就连奴隶的孩子都能去神殿进学,都能学到各种各样的知识。
她并没有多了不起。
女孩能从事许许多多的工作,只要足够努力,足够优秀,即使是奴隶女孩也能完成蜕变。
艾迪尔自然不在乎露西从“奴隶”转为“平民”的身份,在贵族眼里,这两者似乎都一样卑微。
可她却看到了,露西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身边人发自内心的尊敬和认可,并真诚地追随着她。
这是她做不到的。
仆人也好,骑士也好,之所以会对她卑躬屈膝,风度翩翩,只是因为她的贵族身份。
不管她的父亲究竟有多不学无术,又会不会做出更多荒唐可耻的事,只要他还是“普莱德伯爵”,她就会一直沐浴着虚假的荣光下。
是她,是其他人,都没有区别。
露西却不同。没有人能取代她的能力——那些她亲自学来的知识所赋予的能力。
重温完自己最喜欢的露西的故事后,艾迪尔听到了女仆小心的催促,却并没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