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 春寒料峭。
正是周末,一家人吃完午饭,一起走路往农耕大道与二福路交汇口上的百货大楼。穿着夹衣的林景勇摸了摸藏在衣服内侧的口袋, 摸到厚厚的那一沓钱, 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他扯了林景仁一把:“三哥,钱还是给你拿着吧?我心里慌。”
林景仁摇头:“你心细,归你管。”
林景严安慰他说:“四哥你莫怕,我和三哥都守在旁边呢,到时候把钱花出去了你就不紧张了。”
林景勇既紧张, 又有点小兴奋,第一次腰缠万贯的感觉实在是让人脚底发飘。咱突然变成有钱人, 怎么想都觉着不踏实。
七十年代的农场商店是一栋三层小楼, 水泥地面、玻璃柜台,货品沿着墙面一排货架摆放, 营业员面目严肃地看着每个进店的人。
这个时代的售货员可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 不仅工资稳定,而且还能买到紧俏物资, 因此一个个都眼高于顶,根本就没有什么“微笑服务”。
农场百货商店的一楼卖副食、水果、蔬菜、烟酒,二楼日用品、衣服鞋袜、床上用品。三楼则是电器、钟表、各种大件。四个人走进商店,准备从下到上一层一层地逛, 一口气把东西买齐。
水果、蔬菜柜倾斜放置,四月应季的水果少,只摆放了两格易于贮存的苹果, 蔬菜有大白菜、菠菜、芹菜……都插着块牌子, 上面写着价格。
兄妹几个家有菜地, 眼睛从这些物品上掠过, 直接走到烟酒柜台,买了两瓶太白酒,瓶子上的标签上除了“太白酒”三个字之外,还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看着很有年代感。
林满慧有些不解地望向林景仁。
林景仁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对林满慧说:“这酒是爸的最爱。你这次养花拿了金奖,二哥上了大学,一家人日子越过越好。过几天就是清明,我们回一趟老家,给爸妈上坟,就带点太白酒吧。”
林满慧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没有父母缘分,未出生父亲病逝、刚一出生母亲产后大出血而亡,对父母的记忆只有镜框里那些照片与哥哥们讲的故事。
被继奶奶、叔叔婶婶骂成“克星”、“灾星”,这样的话听多了,自然敏感而内向。她渴望被爱,渴望得到肯定,渴望体验到被父母呵护的宠溺。
穿到末世,人类的目标被压缩到只剩下两个字:活着。极致的资源匮乏之下,林满慧被迫甩开对爱的渴盼,被逼着向前,不断变强。
慢慢地,林满慧走向成熟,明白了很多人生道理。学会珍惜所拥有的,懂得做自己想做的、做自己能做的,不再为伤害自己的人而难过,知道努力抗争。
重回十二岁,林满慧很满足现在所拥有的。即使没有父母,她有五个爱她的哥哥,这就足够。
林景严看林满慧难过,忙冲三哥使了个眼色,指着糖果柜台说:“小妹,你想吃什么糖?五哥给你买。”
林满慧正要说话,一道轻柔的声音在右边两点钟方向响起:“嘉明,你爸是糖厂厂长,这些糖果怕是都吃腻了吧?”
抬眼一看,说话的是一个身穿枣红色夹衣、棕色裤子的清秀女子,可不是贺玲贺知青?
林家兄妹目光片刻交流,付过钱之后拎着酒瓶子转身便走。贺玲与林嘉明这两人站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
丑人多作怪,林嘉明叫住林满慧:“满慧,听说你种的兰花拿到全国金奖,祝贺你呀。我这里有大哥从魔都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要不要吃?”
林满慧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林嘉明,脸上似笑非笑:“林嘉明,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让你离我远一点?”
林嘉明对上她略显凌厉的目光,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弱弱地说:“我,我只是想送糖给你吃。”
她将手掌摊开,掌中三颗包装精美的奶糖显露出来,吸引住了旁人的目光。
糖纸的底色是白的,洁白似雪。素净的糖纸上画着一只只大白兔,长耳朵、大眼睛、欢蹦乱跳、活泼可爱。和糖果柜台那一瓶瓶花花绿绿的硬糖一比,这三颗从魔都带回来的奶糖立马显得高档多了。
一个干部打扮的中年女子走过来,笑着对林嘉明说:“小姑娘,你这奶糖是在这里买的吗?”
柜台后面的售货员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这是魔都生产的大白兔奶糖,我们农场可没有卖的。你想买,得到县城、省城才买得到呢。”
林嘉明很礼貌地回答道:“阿姨,这是我哥在魔都出差的时候带回来的呢。”
中年女子羡慕地看了她一眼:“唉哟,你哥去过魔都?那可是大城市咧。”
贺玲与有荣焉,瞟了一眼林满慧的背影,故意提高音量:“这可是大城市来的糖果,一般人还吃不着呢。嘉明好心送她长长见识,偏偏还有人看不上。”
林嘉明就喜欢贺玲这份眼力,总能恰到好处地帮她表达出内心真实想法。
林满慧听到她们的酸话,冲哥哥们挤了挤眼睛:“看到没?林嘉明以前就总爱在我面前得瑟,讨人嫌不?”
林景严现在觉得自家口袋里有钱,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哪里看得上林嘉明手中那几颗奶糖。他哈哈一笑:“几颗奶糖也值得炫耀?真是个小孩子!有本事像我小妹一样,拿个国家级金奖、申请个专利?”
一语中的,如利箭穿心。
林嘉明呼吸一滞,胸口感觉一痛,看着掌心的奶糖,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她将奶糖顺手往贺玲手里一塞:“给你吧。”
贺玲笑容满面地接过,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奶香四溢,甜得犯腻。她脸上带笑,连声称谢,内心却在翻白眼:“当我是丫环吧?还赏我糖吃,我呸!”
自从返乡申请被拒、造假病休报告、冤枉林景信一事曝光,贺玲的日子很不好过。回到知青点的她被室友排挤,政治学习的时候时不是被拎出来做检讨,人前人后总被人指指点点。
“真是资本主义臭小姐,一天到晚不好好劳动,只想着返乡,完全忘记当年立誓要建设好农场的初衷。”
“这么娇气的人就该让她劳动改造思想,还装病?我呸!”
“以前林景信帮她劳动,我们以为是谈恋爱,她想扎根农场也就罢了,搞半天就是想骗人家干活,玩弄别人的感情,真不要脸。”
“她在老家还有对象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看到林景信读大学了又想去贴人家,真是丢我们知青的脸!”
贺玲再也找不到旁人帮她干活,只得挑起粪桶去给菜地施肥,弯着腰除草、摘菜,累得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哪里还有时间想东想西?
现在返乡,谁都不会给她开绿灯,老家的对象寄信来说因为她一直未归,工作机会只好让给别人,并和她提出分手。
一时之间,贺玲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真是悔不当初。如果自己对林景信稍微好一点,不要算计他的钱,是不是他就会像以前一样对自己温柔呵护、关爱一生呢?公安大学毕业之后,那可是吃公家饭、穿公安制服的人啊。
只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贺玲也只能在梦中幻想着一切重来。
峰回路转,林嘉明一家向自己伸过来一根橄榄枝,主动提出把她调到糖厂工会上班。贺玲欣喜若狂,对林嘉明感恩戴德。
她是个心思重的人,观察两天就知道林嘉明控制欲很强,对林满慧一家有一种深深的忌惮与憎恨。她便投其所好,一边说着林满慧一家的坏话,一边努力讨好林嘉明、杨静芬主席、林正刚厂长。
只是,讨好归讨好,贺玲与林嘉明都是同类型的人,哪里会心甘情愿受林嘉明摆布?
此时的林嘉明,一门心思都在林满慧身上,根本没有留意贺玲目光暗沉。
她在暗自琢磨:林满慧现在比梦中更加耀眼,到底是因为什么?要怎样才能把这碍眼的一家人踩在脚底下呢?
兄妹几个上二楼,给林满慧挑了衬衣、夹衣、皮鞋,从头到脚买了个齐全。
末世只要活着就行,哪里会在意什么衣服、鞋袜?好不容易现在有了钱,林满慧开心地满足了一把购物欲。
换上圆头黑色小皮鞋,高高兴兴穿上新买的涤纶墨绿色娃娃领外套,看着前襟的金色贝壳扣子,将手插进两个大大的口袋,对着百货大楼方柱子上镶嵌的一面镜子照了半天,脸颊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林景仁原本想伸出手摸摸她的头,想一想终归还是收回了手,感叹道:“小妹长大了。”是啊,长大了,再不能当小孩子一样对待了。
林景严是自小和林满慧一起长大的,没那么多顾忌,伸手扯了一下她的辫子,笑道:“小妹,等五哥将来赚大钱了,给你买一屋子的新衣服。”
我家小妹这么好看,比那个林嘉明、什么贺玲美了一百倍,当然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林满慧仰头看向林景严,眨了眨眼睛:“五哥,说话在算话哟~”
林景严被她逗得哈哈一笑,重重点头:“当然,你五哥我向来说话算数。我说一屋子,就是一屋子!”字面上的一屋子、新衣服。
林景勇在家里负责做饭,是五个哥哥中负责投喂的那一个,对林满慧更多了一份慈母心,看到她现在健康、秀美、大方,笑得咧开了嘴,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连点头:“好看,真好看。”
三个哥哥的目光中带着欣慰、宠溺,林满慧感觉心底有一股暖流渐渐涌上来,暖暖的热气从眼睛里冒出来,眼眶有些微红,视线开始模糊。
她仰起头,深呼吸,让空气中清冷的气息给眼睛降温。自小爱掉眼泪的她,经历过末世之后早已学会控制情绪,不在人前落泪。
正在此时,两道轻巧的脚步声从楼梯间传过来,林满慧立马冷静下来,目光似电,看向正试图朝这边走过来的贺玲与林嘉明。
看到服装柜台前穿着新衣越发显得亮眼的林满慧,林嘉明与贺玲对视一眼,没敢靠近,拐到旁边日常用品部,假装挑选毛巾,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
真像两只鬼鬼祟祟的老鼠。
林满慧撇了撇嘴,冲哥哥们呶了呶嘴。林景严哼了一声:“不要理睬她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景仁是个心粗的,大大咧咧地说:“走,我们每人再买一件衬衣、一件棉毛衫,再扯几米黑呢布,每人做条裤子。”
于是,兄妹几个扫过一圈二楼,继续再往上走。
林嘉明放下手中毛巾,看着他们拎着大包小包的背影,嘀咕道:“他们怎么突然发财了?买了这么多东西。”
贺玲道:“他们平时都是装穷,其实手上钱挺多的。”
林嘉明嘲讽一笑,看着贺玲的表情也变得意味深长:“也是,你都能从林景信手上借到两百块钱呢,可见他们家是有钱。”
一个“借”字,林嘉明故意说得很重,带着浓浓的讽刺。
贺玲面色一白,低下头勉强一笑:“是啊,他是有钱。”
表面附和的贺玲内心有无数个小鬼在嚎叫着,恨不得跳起来把林嘉明的嘴撕碎:你算什么东西?凭着爸妈的宠爱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有脸讽刺我?要是让你到三分场种菜种上两天,保管哭爹喊娘,比我还不如呢。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半点不显。贺玲似乎完全没有听出林嘉明的讽刺,低头看着灰白的水泥地面,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十足一个贤惠大度、贴心好姐姐的模样。
林嘉明很喜欢和贺玲在一起,因为她乖巧听话,适合当随从,让自己有一种高高在上、操控一切的愉悦感。
林嘉明对贺玲说:“走,我们也跟着去看看,我就不信他们这有钱,三楼也敢上去。”她清楚地记得当年林景信想转正来求父亲时的模样,那么低声下气不就是为了可以多拿几块钱吗?
怎么才一眨眼的功夫,林满慧一家就翻身了呢?
两人像小偷一样悄悄跟着上楼。三楼人很少,显得静悄悄的,空气里浮动着冰冷的机械气息。
林嘉明站在一旁,看着林家兄妹豪气地拍出工业票,一口气买了三块男式手表、一辆凤凰牌男式自行车,眼睛珠子瞪得老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从哪里搞到这么多工业票?
林嘉明有点手痒,恨不得再写封举报信,让革委会……哦,现在农场的革委会解散了,再举报只能投到派出所。可是,林景信能调到派出所、再送往公安大学读大学,肯定与派出所的齐所长关系良好,林嘉明不敢尝试。
还有什么办法呢?以林嘉明的见识,她想不出别的办法,即使是一个预知未来的梦,也不足以让她变得成熟、强大。
林嘉明眼珠子转了转,悄悄看向贺玲:或许,可以怂恿她试试?
林嘉明正在动心思,忽然听到一道充满嫌弃的声音:“喂,你这小姑娘干嘛像个做贼的一样?买不买东西啊,不买东西就不要挡着柜台!”
转过头,一个中年女性售货员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睛里满满都是鄙视:“咱们这个商店的三楼可不是谁都能上来的,你这个小姑娘光看热闹没钱买,好意思不?”
林嘉明第一次被人鄙视没有钱,脸一下子胀得通红。
林满慧正站着看哥哥们拆新自行车的包装,听到售货员的话,转过脸看向林嘉明,嘴角漾开一个微笑,说了一句话:
“林嘉明,没有那个命,就不要做这样的梦,你没钱就别这么要面子,实在一点不好吗?”
啊,终于把林嘉明在书里对林满慧骂过的话还回去了,痛快!
三楼几个售货员听到这话,一齐捂着嘴笑了起来,笑声里透着股轻慢。
林嘉明原本就嫉妒得眼睛通红,再被售货员一怼,被林满慧一骂,整个人就控制不住情绪,哭着跳了起来。
“三楼怎么了?三楼是私密重地吗?规定没有钱就不能上来吗?你们欺负人!我有钱,我有的是钱!我就是不想买,你们这里都是破东西,我看不上!”
贺玲听林嘉明越说越不像话,得罪了一群人,赶紧拉着她的胳膊向楼梯口走,嘴里劝道:“嘉明,我们走,别理他们……”
哪料到林嘉明脾气来了根本听不出好赖话,她抬手一甩,贺玲连退几步,后背狠狠地撞在墙角,痛得差点背过气。
“你给我滚开!”
贺玲倒吸了一口凉气,忍着痛道:“嘉明,你干嘛推我?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林嘉明恶狠狠地嚷嚷:“谁和你是好朋友?你算什么东西!”
贺玲听到这一句话,整张脸都变得煞白,牙齿咬着下嘴唇,差点咬出血来。她怎么敢!她不过十三岁年纪,竟然敢骂自己算什么东西!
林景严在一旁看热闹,接了句:“林嘉明说错了,贺知青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哈哈……”
林满慧冷眼旁观,林嘉明与贺玲之间的关系很微妙,看似好得如姐妹一般,其实脆弱得很,是朵塑料姐妹花。
贺玲缓缓站直身体,自尊心让她没有再说什么,揉了揉腰,一声不吭扶着楼梯栏板上的水泥扶手慢慢下楼。
林嘉明有些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但她受宠惯了,不肯说软话,哼了一声,挑衅地看了林满慧一眼:“你们这样瞎花钱,小心将来穷到睡大马路。”
林满慧轻轻一瞥,眼中带着一丝嘲弄。似乎在说:你放心,你永远等不到那一天。
林嘉明气呼呼地狠狠一甩手,快步走下楼,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嘟囔着什么。
林嘉明感觉自己快要嫉妒得发疯。
有一团火在内心熊熊燃烧,烧得她口干舌燥,烧得她五内俱焚,烧得她整个人都要裂开。
那个梦里,林满慧只不过是读书成绩好,顺利考上大学,再一路苦哈哈读研、读博士、做博士后,和农科所的其他教授们一样,为农业生产做出巨大贡献,五十多岁才评上院士。
梦中的林满慧虽然也让一事无成的林嘉明嫉妒,但却没有像此刻一样令她理智全无——林满慧不只是比自己强一星半点,她就像那高高在上的神,根本无法企及。
不仅长得美、成绩好、被选入萌芽计划,还师从厉浩教授,才初中就进了农科所的编制,随随便便养一盆兰花被评上国家级金奖,轻轻松松种几颗蔬菜就拿到两项专利,有哥哥疼爱、陪伴成长;全家的钱都紧着她一个人花……
还让不让人活?
还要不要人活?
可是,林嘉明不过就是在梦里糊涂过了一世,现在她也想不出来还可以用什么办法才能比得过林满慧,让自己不再嫉妒、愤怒。
明明她以前孤立、贬低、打压林满慧非常成功,可是现在林满慧变得强大、冷静、威严,让她害怕,林嘉明无计可施。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林嘉明一边抹眼泪一边下泪,突然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抬眼,她心中烦闷顿时找到倾诉的地方,一把抱住对方的腰。
“爸——你要帮我。”
林正刚被林嘉明死命箍住,女儿的眼泪扑簌簌而下,瞬间便沾湿了他的前胸衣襟,他有点无奈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问道:“嘉明,你怎么了?”
这一刻,父亲温柔的关爱之语让林嘉明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她脱口而出:“爸,林家那几个根本不应该有这个命的,都变了,不一样了。”
林正刚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心中一个激灵,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这才咳嗽一声,提醒道:“嘉明,莫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