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明也意识到了什么,抽泣着说:“爸,林满慧发财了,和三堂哥、四堂哥、五堂哥他们在三楼买自行车,还有手表,我想去看他们都不让,售货员也骂我,说我买不起。他们都是坏人,你帮我出气!”
林正刚眉毛拧在了一起:“他们兄弟几个不都是拿死工资的?哪里有发财的命。你怕是看错了吧?”
林嘉明拼命摇头,抬眸看到贺玲泓然若泣站得远远的,便站直了指着贺玲说:“你问贺姐姐,她也是看到了的。”
贺玲脸上也有泪光,只不过她没有像林嘉明一样大哭,轻轻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如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七十年代流行“不爱红装爱武装”,女子以英武能干为美,林正刚的夫人杨静芬泼辣利索,他在糖厂见到的女人也多是这种类型,陡然见到这样一个白莲花一般的文秀女子,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起来。
贺玲最懂男人,一见林正刚动了心思,心中一喜,越发摆出委屈的小模样,右手轻轻顶住腰间,故意挺胸抬头,腰细、胸大,女性魅力尽显。
“林厂长,嘉明说得对,林满慧和她的三个哥哥就像是突然捡了钱一样,买了很多东西,现在还在三楼呢。”
林正刚打量了她两眼,突然问:“贺知青你是不是受伤了?”
林嘉明抬头瞪着贺玲,眼带威胁,贺玲悄悄瞟了她一眼,可怜巴巴地说:“我没事,就是刚才不小心撞到墙上,背有点儿疼。”
林正刚关切地说了句:“不舒服就早点回去休息吧。”说罢,看了一眼楼梯,拉着林嘉明的手,三个人一起走出百货商店。
外面有点冷,林嘉明刚哭过的脸庞被冷风一吹,生疼生疼。她抬手抹干净眼泪,恨恨地说道:“爸,堂哥他们没有良心呢,发财也不知道孝敬爷爷!”
林正刚比林嘉明沉得住气,让贺玲先离开之后,这才将女儿带到百货商店旁边的国营饭店坐下,点了一份饺子,这才开口问:“说吧,你刚才说林家那几个不应该有这个命,是什么意思?”
正是中午两点左右,还没到吃饱的点,窗明几净的国营饭店里没有什么顾客,只有窗户边上林嘉明这一桌。
林嘉明看着眼前神情肃然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内心突然产生一种冲动:她想告诉父亲自己做过的梦,她相信父亲会比自己更有本事。
在那个梦里,即使她不愿意读书,非要和康华谈恋爱,父亲依然对她关爱呵护,为她安排了一个清闲的工作,介绍了一个靠谱的结婚对象,一生过得虽然平淡,却也安稳。
林嘉明憋了这么久,在今天这一刻终于忍不住了。不管父亲会不会相信她的梦,她都打算和盘托出。
一个秘密锁在心里太久,林嘉明今天被林满慧的幸福酸了眼睛,她想拉一个同盟军一起应付眼下的状态。
“爸,我跟你说一件事,或许这件事有些离奇,但是请你相信我……”
服务员端着一盘饺子过来,林嘉明闭上嘴。
透过饭店的玻璃橱窗,林正刚看到林景仁推着辆崭新的自行车走出来,车后座坐着林满慧,其余两兄弟如哼哈二将一般大包小包地拎着,四兄妹有说有笑。
两道亮光闪瞎了林正刚的眼睛——林景仁、林景勇手腕上戴着一块锃亮的银色手表,因为太过爱惜,刻意撸起袖子,怕衣服刮花了表面。
林正刚牙槽紧咬,眼睛渐渐眯起。
他转过头对林嘉明说:“你先别慌,先把饺子吃完,等下再细细地告诉我。”
林嘉明点点头,食不知味地吃了几个饺子,便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林正刚也没有劝她,把盘子拖到自己面前,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付了三两粮票、一块钱,父女俩一起走出饭店。
林正刚从百货商店门口的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没有骑,慢慢推着车往前走,林嘉明走在父亲身边,发育良好的她身高已到他肩头。
林嘉明看左右无人,略带忐忑地将一直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爸,如果我告诉你,我十岁的时候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之后发现这个梦是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你信不信?”
十岁?林正刚沉默半晌,脑中瞬间闪过无数自己疑惑过的事情。
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林嘉明对林满慧多了一丝忌惮,虽然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在外人面前显得更亲密,但林正刚却看得出来女儿的不对劲。明明林嘉明比林满慧样样都好,为什么林嘉明总想故意踩满慧几脚?
当时林正刚只当是小姑娘心眼小,姐们俩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有些攀比心理也正常。自己对同父异母的兄长还不是一样?因此他没有太过在意,反而对女儿生出一份怜惜之心——
果然不愧是我林正刚的种,就应该这样!谁也别想比我强,哪怕是亲戚。
再想到林嘉明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吵着闹着非要把唐知青调到糖厂,还让他多多关照厂里的几个知青。林正刚可以肯定:女儿没有骗他,她可能真的是算命先生所说的“福星”,得到上天眷顾,这才做了个预知未来的梦。
一想到“预知未来”这四个字,林正刚激动得浑身颤抖。
千金难买早知道。
如果能够提前知晓未来的发展走向,那自己岂不是将事事顺风顺水?越想越兴奋,林正刚停住脚步,压低了声音。
“嘉明,我信。”
林嘉明没想到父亲没有骂自己胡言乱语,反而第一时间选择相信,整个人顿时放松了下来,挽起父亲的胳膊,态度亲密。
“爸,你能相信我真的太好了。我刚做完这个梦的时候,害怕极了,谁也不敢说,以为只是一个梦。可是后来我发现很多事情都验证了,慢慢就信了。”
林正刚面色如常,内心却有万千思绪在翻腾,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安慰道:“莫怕,一切有爸呢。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林满慧,是不是将来她会伤害到你?”
林嘉明在那个梦里就是个娇气包,一辈子没啥出息,靠着有个好爸爸、好丈夫一生顺遂,偏偏还不满足,一天到晚眼红别人的风光。
她嘟着嘴道:“倒也没有伤害我……就是梦里她考上了个好大学,后来成为农学专家,还当了院士,成为我们农场的骄傲与传说,一天到晚被别人拿出来夸,烦死了。”
林正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小心眼的女儿,继续问:“那你非要把唐知青调到糖厂来,是什么道理?”
“因为她会考上大学,嫁给林景仁呗。”
听完林嘉明的话,林正刚的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
停滞了十年的高考招生将会在今年12月恢复?
唐知青会考上京都经贸大学,成为全国知名经济学教授?林景仁和她一生恩爱?
贺玲顺利离开农场,林景信因此一蹶不振,终身未娶?
市场经济放开之后林景严赚得盆满钵满?
林满慧考上大学,未来将成为军山农场培养出来的第一位院士?
可是自己家呢?
林嘉明与康华高中恋爱未修成正果,康华考上大学就将嘉明甩掉。嘉明在自己的安排下进百货商店当售货员,嫁给农科所的冯工,生儿育女,平淡一生。
两个双胞胎儿子林建功、林立业的命运亦是如此,在县城娶妻生子,既没当大官,也没有赚大钱,简单而平凡。
自己与杨静芬一辈子都在农场,即使是八十年代下海潮涌过来,两人也没有改变,农场改制之后他也从糖厂厂长的职位上退了下来。
市场经济发展得如火如荼,可是自己一家却守着小小的军山农场什么也没有做。即使后来改制,厂里效益不好,工人纷纷下岗,外出打工、经商,他也没有动过心思。
虽说林景智、林景信这两个混得一般,但是有林景严和林满慧这两兄妹提点,日子也算过得去。
对比林满慧一家趁着时代的春风奋勇向前,自己这一家几乎是完败。
林正刚听到这里,停下脚步狠狠地一拍自行车龙头,心中暗骂:时代变革的大好时机自己都没敢走出去,拼搏一把,林正刚你真是没出息!
不过……他渐渐挺直了身体,看着远处那隐约的青山,心中升起一股豪气:老天送来嘉明这个福星,也送来一场泼天富贵,这样的机会岂能不好好把握?
越想越兴奋,林正刚的脚步渐渐加快,林嘉明有些跟不上了。
“爸,你走慢点。”
林正刚哈哈一笑,索性骑上自行车,对女儿道:“嘉明,上车。”
林嘉明轻巧巧跳上后座,揪住父亲的衣服下摆,脆声道:“爸,你说怎么办?”
林正刚使劲一蹬,志得意满地大声道:“放心,交给我吧!你只管好好读书就行了。”
这一刻,林正刚脑中闪过无数计划,整个人激动得全身发烫,恨不得马上成为八十年代暴发户,将林家兄妹的所有荣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没有必要在糖厂继续干下去,反正自己做到退休也就是这个位置,一直没有提升;
要趁现在军山农场没有改制,赶紧攒点家底,等将来政策一来马上下海经商;
要趁现在只有四十多岁,年富力强,多积累人脉,把未来可能成为社会精英的几个知青笼络到自己身边;
两个儿子么,将来等自己发达了再拉他们一把,父子齐心干事业,多好!
至于林家那几个,哼哼,别等我捉到错处。
他细细询问着林景严赚钱的始末,听林嘉明说得语焉不祥,看来自家姑娘也是个糊涂的,并不太清楚细节。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压低了声音:“嘉明,上次林满慧骂你举报,是不是真是你干的?”
林嘉明神情有些忸怩,半天没有吭声。
林正刚忽然哈哈一笑:“不愧是我的女儿,干得漂亮!”投机倒把,这个罪名不错,只不过到底还是小孩子,小打打闹。若由他出手,绝对一击必中,让林景严永世不能翻身。
越想越美,林正刚感觉前途一片光明。
林嘉明将冰冷的手指头藏在袖中,看着父亲的背影心想:现在有爸爸做决定,我就不用再紧张。好多事情小孩子根本做不了,还是得大人来做更周到细致。
过得几日,林景智带着弟妹们清明扫墓归来,给住在纱厂老平房的爷爷林春雨送去一罐枇杷蜜,没想到过来开门的人是林正刚。
林正刚见到他愣了一下,亲切地说道:“请进,请进,景智现在回农场中学当老师,为我们农场的教育事业做贡献,风格高啊。”
林景智没有进去,来到农场的时间一长,对叔叔这一家的所做所为便了解得更为深刻,他现在看到林正刚一家人就觉得胃里不适。
林景智递过蜂蜜,冷着一张脸,提高音量对在屋里没出来的林春雨说话:“爷爷,这是云田老家蜂农出产,养肺止咳有奇效,你没事泡点水喝啊。”
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林春雨有气无力地回了句:“好……”
林景智成年前与爷爷关系亲近,很有感情。听到咳嗽声急促,有点担忧,便提步上前,走进昏暗的屋子。
这是林景智小时候生长的地方,低矮的平房,一间正屋、两间卧室,再加厨房和茅房,当年他和弟弟妹妹在这里玩耍嬉戏,留下很多美好回忆。
当初纱厂初建,农场给八位元老级领导建了八套这样的平房,号称“八大家”。只是十几年过去,年久失修,当年令人羡慕的老房子已经显得破败。
原来的住户陆续搬到纱厂新宿舍,这八套平房住的都是老弱病残,林春雨和葛翠萍平时便住在这里,偶尔会去林正刚那边吃饭。
林春雨独自住在西边卧室,刚一走近便闻到一股霉味。林景智眉头紧锁,看着歪在床边喘粗气的林春雨问道:“爷爷,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葛翠萍从厨房走出来,往地上“呸”了一口,“你眼睛瞎了吗?我不是人?你叔叔不是人?这么大两个人杵在这里你看不到!”
林景智忍住气,放平了声音,坐在床边,摸了摸冷似铁的棉被,细细察看着爷爷的脸色:“春天寒气重,爷爷你多穿点。”
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葛翠萍最近睡不好,黑眼圈很重,脾气暴躁,听到林景智的话,便大步过来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砸在地上。
“哐!呲——”
伴随着这一声巨响,葛翠萍尖声骂道:“多穿点,你说得倒轻巧!你是送过一根棉,还是一根纱?你爷爷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们一个个当撒手掌柜的,倒好意思指手画脚!”
林景智哪里还坐得住,霍地站起,匆匆对林春雨交代了一句:“爷爷,清明我们已经去我奶奶、父母的坟头拜祭,您多保重身体。”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让他窒息的老平房。
葛翠萍叉着腰站在地坪,对着他的背影继续骂:“不孝的子孙,连儿子都生不出来,还好意思回家祭祖。拿罐破蜂蜜就以为不得了?过年过节连一分钱都看不到,我呸哦~”
林景智捏着拳头,加快脚步往外走,脸色铁青。
林正刚拽了一下母亲的胳膊,小声道:“妈,你少说几句,咱也不能把他们得罪狠了。”
看着林景智的背影,想到嘉明梦中所见林家兄妹的命运,林正刚陷入沉思。
林满慧成为农业专家,林景严做生意发了财,林景勇老老实实守后方,林景仁娶了个大学生妻子,林景信一直单身,林景智和林正则一样得了肝病英年早逝。
林正则这六个孩子有好有坏,但兄妹之间感情很深,互相帮衬,有老五、老六撑门面,农场谁不羡慕?可比过得平淡如水的自己家强多了。
原本按照嘉明的计划,她是打算先控制年幼的林满慧,打击她的自信,不让她考上大学,再举报林景严,把他关进监狱,只要这两个最出色的人物命运改变,那林家其他几个不足为惧。
虽说有点歹毒,但林正刚非常欣赏:不愧是我林正刚的种!自古无毒不丈夫,成王败寇,怕什么。
不过,认真思考和分析后,林正刚觉得林嘉明这个方法现在已经很难奏效。
第一,林满慧显然脱离了她的控制,越来越出色,甚至比梦中更为亮眼,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极有可能林满慧也知道未来发展走向。优秀的人掌握先机之后,比林嘉明高了不只一个段位。
第二,林景严的磨难已经完美躲过,听说现在读书还挺认真,进步很大。未来只要改革春风一吹,他们家一定会上一个新台阶。
第三,林景仁当上车间主任、林景信考上大学、林景智回到农场中学,一件件、一桩桩都能看出背后有林满慧的影响。
林正刚回忆这一年发生的事情,非常确信林满慧与林嘉明一样,都能预知未来。虽然不知道林满慧是通过什么方式知道的,但到底是未来登顶的人,出手不凡,现在六兄妹的崛起之势已难以撼动。
林正刚把自己的判断告诉林嘉明,她哭得很伤心:“爸,难道我就永远比不过林满慧吗?”
林正刚摇摇头:“孩子,想把他们踩下去,有两种方法,你知道吗?”
林嘉明不解地看着他。
“你用的是第一种方法:把对方拉低。不管是控制、举报还是打骂,都是试图将对方拉低,然后一脚踩上去。这种方法,你奶奶喜欢用。
实际上,我们还有第二种方法。”
林嘉明越发有明白,傻愣愣地看着父亲,这一刻,她觉得父亲很高大。
“第二种方法:自己努力爬高。不必在意对手如何,你只需要安静等待,自己不断努力变得更强,总有一天抓住机会,你就能将他们踩在脚下。”
林正刚的神情间带着得意。
“你大伯是农场的创始人之一,你伯母有文化、长得好,大堂哥林景智考上大学,当时多风光。你奶奶总想跳起来和他吵,逼他孝顺二老,有什么用呢?旁人都骂你奶跋扈,他们依然越过越好,人人羡慕。
我就不同。我非常尊重大哥、大嫂,对侄子侄女关爱有加,里里外外把大哥哄着、供着,这才换来农场工作的好机会,把全家安置进来。
花无百日好咧,大哥大嫂早早去世,我们翻身的机会就来了。此消彼长,我们家现在难道不比他们过得强?”
听到这里,林嘉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现在林满慧我比不上,我心里不舒服呀。”
林正刚抬手抚了抚女儿的脑袋:“忍着。不要与她交恶,千万别惹她。如果可能的话,真心实意地把她当亲人、当妹妹一样地来往。”
林嘉明撅起了嘴:“我不愿意。”明明以前是个小可怜,事事都听她摆布,现在想让她服软交好,林嘉明过不了心上那道坎。
林正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太年轻,受过的挫折太少,有些气性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你不愿意交好那就算了吧,只记得莫惹她家的人就行,等将来有了机会,我们再一起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听到了没?”
林嘉明没办法,只得点头应允,心里却暗暗后悔,早知道自己告诉父亲就换来个“忍”的结果,她什么也不说了。
林正刚看她实在不开心,有意要哄哄她,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正是因为这个主意,他才难得回了趟八大家的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