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2 / 2)

    不过,这么多年的工会主席把杨静芬养出了跋扈的个性,她恶狠狠地瞪着林景仁兄弟俩:“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是好说不坏,是坏说不好,哪个败坏你们名声了?就你们这两个动不动喊打喊杀的恶霸模样,还需要你叔败坏名声?”

    眼看着双方剑拔弩张,柳书记慌忙打圆场:“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林景仁大声道:“既然你们说我们是恶霸,那就索性恶一回。今天来扒一扒林正刚厂长的真面目,有兴趣的工友们先莫慌着走。”

    底下一群看戏不怕台高的人,哪里还肯回家?个个伸长了肚子看热闹,嘴里笑着喊:“扒,快点扒!”

    “对,领导就是王八蛋!”有人骂了这一句,立马就被捂上了嘴。

    恰在此时,人群乌拉拉又让开一条道,林景严背着林春雨,和林景智一起走了过来。

    看到林景严背上的父亲,林正刚伸手要接,去被林景智挡住。

    林景勇在靠背椅子上放了个厚实的棉垫子,林景严将老人放在椅子上,细心地给他裹上围脖,这才转过脸。

    四兄弟同时站定,气势顿时压倒了林正刚。

    林正刚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看着林景智:“景智啊,你帮着叔叔照顾两天爷爷,我谢谢你。如果嫌麻烦不愿意照顾说一声我就去接了,何必搞这阵仗?”

    他压低了声音,只两个人听得见:“你还是老师呢,拦在厂区门口闹事丑不丑?”

    林景智神情淡淡的,或许是因为几兄弟都在一起,多了几分面对大众的勇气:“没有做错事,有什么丑的?”

    林正刚见林景智油盐不进,只得走到林春雨跟前,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嗔怪道:“爸,你也是的!几个孙子调皮你跟着凑热闹做什么?”

    林春雨不敢抬头看他,只低着头不吭声。

    葛翠萍窜上来,想要拉他的胳膊:“你这老不死的,在外面浪了三天还不够,还敢跟着他们几个小的闹腾,你别忘记了,正刚才是我们的儿子!”

    林春雨脖子一缩,显然平时被吼怕了,他勾着背、哈着腰,恨不得将整个人缩进椅子,最好谁也看不见他。

    林景严抬手一掌,将葛翠萍推开,横眉冷目,他从背着的包裹里取出一件破了洞的薄棉袄、一条脏污得看不清颜色的裤子甩在她脸上。

    “啪!”

    葛翠萍被砸了个正着,被一股难闻的尿骚味熏得差点要吐。

    “呕——”

    林景严冷笑道:“这就是你们给我爷爷穿的衣服,倒春寒冷死人,他体弱肺虚,咳嗽得坐都坐不住,你们就给他穿这个?这一身怕是穿了有几个月吧?你闻到都要吐,怎么就让我爷爷穿在身上!”

    林景严又从包裹里取出一件破破烂烂的棉毛内衣,狠狠地磺在林正刚脸上,“我呸!你自己穿得人模狗样,怎么就让你爸穿这样的衣服!”

    林景智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家丑不外扬,提高了声音斥责道:“孝,乃中华传统美德。你和你妈穿得暖和、干净、漂亮,竟然给我爷爷穿得这么单薄、肮脏、破烂,不给看病、不让吃药,咳嗽咳得喘就任由他,还说不是虐待?你愧为人子!”

    围观的人群简直炸开了锅。

    靠得近的人都闻得到这股尿骚味,全都皱起了眉毛,捂着鼻子向后退了半步。

    “林厂长是不是以为只要给口饭吃,不让他饿死就是照顾老人?”

    “看他穿的呢子大衣,啧啧,好高档。”

    “你看他妈穿的棉袄,怕是絮了一斤棉花,崭新的棉绸里子咧,厚实得很。”

    林正刚万万没有想到林家兄弟这么舍得下脸,把父亲走之前的旧衣服都带了过来,显然早有准备。他心头一凛,斜眼看向母亲,目光中带着一丝冷意。

    葛翠萍面对儿子的暗示,不得不硬着头皮挡在他面前,道:“那老不死的有病,一咳嗽就尿裤子,我也年纪大了哪里能够天天换洗?你们不知道哇~照顾这么一个痨病鬼得耗费多少精力?站得说话不腰疼咧,我和他过了一辈子,夫妻关系好得很,哪个会虐待他?”

    人群里有人吼:“虐待老人,不要脸!”

    “对!谁都会老,自己穿呢子衣,让老人穿破烂,没良心!”

    “不要狡辩,让政府定他的罪!”

    “自己住糖厂新宿舍,把亲生父母丢在纱厂老房子,不孝!”

    “这样的领导,就是他妈的王八蛋——”

    骂声越来越响,不论葛翠萍如何解释,都没有人听、也没有人信。根本不需要林春雨说话,他枯瘦如柴、瑟缩可怜的模样就是明证。一个被精心照料的老人,绝对不可能是这么一个样子。

    林春雨低头不语,听着身边骂声一片,心里也不好受。眼泪不知不觉滴落下来,落在林满慧送他的新棉裤上,洇开一大片湿印子。

    林景智看到爷爷肩头一耸一耸,知道他在哭,心里也不好受,站在他身旁,轻声道:“爷爷你别怕,我们都会照顾你。”

    林正刚见舆论一边倒,有些心慌,躲在人群之后的林嘉明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她的梦里根本就没有这一出,这是怎么了?只不过想给林家兄妹添点堵,怎么就搞成了这个局面?

    这一刻,她无比的后悔,不应该任性,非要父亲为自己出气。不然也不至于把林春雨送给林景智照顾,这一照顾,就照顾出鬼来了!

    林春雨的颤抖稍稍止住,但眼泪却依然在无声地流淌,待他抬起头,众人看到他黑瘦的脸颊上泪眼模糊,更加愤怒,一个个振臂高呼——

    “不许虐待老人!”

    “林正刚不配当厂长!”

    “把那个恶婆娘抓到派出所去,关起来坐牢。”

    林景仁听到这里,知道时机成熟,往前踏出两步,与林正刚只有半臂之距。他比林正刚高出半个头,目光凛然,压迫感十足。

    “小妹刚出生,你说代为抚养,结果任由你母亲虐待她,到了三岁连话都不会说。当时我们兄弟几个年纪小,没有力量与你抗衡,反被你污了名声。

    现在,你自己的亲生父亲病弱无力,你和你母亲又联手虐待,事实就在眼前,我看你如何狡辩!”

    林正刚张了张嘴,但围观者骂声一片,令他头脑昏沉,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葛翠萍原本站得笔直,此刻却被骂傻了,她转头四处张望,想要寻找到支持者与同盟军,却不料就连平时见到她笑眯眯的柳书记、几个车间主任都退避三舍,似乎她是个瘟神。

    七十年代,社会舆论的力量十分强大,坏了名声寸步难行。

    葛翠萍这个时候才知道害怕,面孔变得发白,她那花白的头发本就被渔网弄得乱七八糟,再加上神情紧张、肌肉僵硬,整个人看上去更显凶煞。

    人群里不知道是哪一个孩子捡了块土圪塔砸了过去:“打死你个老妖婆!”

    更多的土圪塔、碎石子丢了进来,葛翠萍第一次陷入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况,身上被砸得生疼,嘴巴一扁,抱住儿子的胳膊号啕起来:“正刚啊,你得替我作主哇~”

    林正刚恨她拖了后腿,哪里还会有好脸色,一狠心甩开她的手,训斥道:“妈,我每个月给你二十块钱过日子,平时静芬也没少给你们扯布做新衣裳,你怎么就这么自私,只顾自己,不管爸爸呢?你太让我失望了!”

    林景严撇了撇嘴:“林厂长,你别把黑锅都往你妈身上推。爷爷这么大个活人就在你眼前,穿的是什么衣裳、身上有没有味儿你能不知道?”

    林嘉明突然冲了进来,挡在葛翠萍前面,眼泪似断线的珍珠一般掉落,向众人哀求道:“我求求你们,不要打我奶奶,她也是老人咧。书上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不是?我们认错,我们改,我们一定好好照顾爷爷,行不行?”

    林正刚努力稳住身形,趁着小女儿拉来一波好感,诚恳地向众人鞠躬:“我母亲性格刚烈,做事有些毛糙,再加上我平时疏忽,没有照顾好我爸,我认错!以后我一定接受大家的监督,好好行孝。”

    人群一阵静默,只听见林嘉明与葛翠萍的啜泣声。

    “我不相信你!”一道清脆冷静的声音,打破这个沉默。

    夕阳余晖之中,林满慧越众而入。她胸前那一抹萌芽徽章映照出翠绿的光芒,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是林满慧!农场中学的最佳少年,她养的兰花拿了国家金奖呢。”人群中响起一阵赞叹声。

    自从春兰获奖,林满慧现在农场可是个名人,人人提起她时都得翘大拇指。

    林满慧这一年开始长个子,身形修长,颈脖、手腕、脚踝纤细,蓬松的头发乌黑发亮,更衬得一张雪白的小脸玲珑秀美。

    她眼神中闪着寒光:“如果做了错事,道歉就行,这世间哪里还需要派出所、监狱?”

    她一这说,立马引起众人的应和:“对!”

    林正刚看着林满慧,林嘉明也忘记了哭泣,呆呆地看着林满慧——林家兄妹的崛起,都是因为这个人,可恨!

    林正刚不敢与林满慧作对,只得放低姿态:“你们的爷爷,是我亲生父亲,这世间最亲近的不就是父母子女么?我既知道以前没做好,以后改也不行么?”

    林满慧微微一笑:“不是所有错误,都能回头。”

    她转过脸看向身后:“冯叔叔,麻烦你当个见证,由我们兄妹赡养爷爷,此后与林正刚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看到慢慢走过来的人,林正刚感觉整个人的灵魂都被抽走:“不——”

    冯国亮,总场机关商务部主任,曾经林正则的好友,正双目炯炯地盯着他。似乎在责怪:你不是说会好好照顾正则的几个孩子吗?为什么食言?

    林正刚当年能够评上糖厂厂长,得益于冯国亮的帮助,此刻见到这位实权领导,他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只能低下头哀求:“满慧,我是你叔叔呢。小时候我还抱着你……”

    他未说完,林满慧已经跳了起来,长腿一伸,狠狠地踹在林正刚肚子上。

    轰!

    林正刚应声倒地。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到林满慧会动手,全都张大了嘴,嘴里发出“啊——”的一声。

    林满慧再踏上一步,踩在他那胖乎乎的肚子上,居高临下啐了一口:“你还有脸提小时候?你收了我二哥一个月八块钱,抚养我长大,结果天天虐待我,害得我病得差点死掉。你和那个死老太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谁弱,就欺负谁!”

    林景严没想到小妹如此暴躁,慌忙上前一把将她抱起,挪到一旁,悄声道:“莫一脚踩死了他,留着还有用。”

    冯国亮万万没有想到,好友的子女竟然会被叔叔、继奶奶虐待至此,气得七窍生烟:“林正刚,你明明答应过我!”

    林正刚也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么努力离间冯国亮与林家兄妹的关系,林满慧竟然会主动向他求助,吓得整个人声音都变了形:“冯,冯主任,我,我没有……”

    冯国亮面色沉重,走过来双手按在林景勇肩头,眼中含着泪水:“你,你长得和正则兄一模一样。”

    林景勇从他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一丝眷恋与怀念,心中一恸,差点落泪。

    冯国亮心伤挚友去世,这些年一直在关注着孩子们的成长,几兄弟的工作安排、袁野医生出手为林满慧治病都是他在背后推动。

    冯国亮调往边疆支援农场建设,在他离开军山农场的这段时间里,林正刚与他有信件往来,说起孩子们的情况都是简单几笔带过,还强调说他们不愿意接受嗟来之食,让他不要再管,一切有他这个叔叔。

    等到他去年调回军山农场,主管商务部。有心要与林家兄妹来往,却发现十年时光如一道鸿沟,将他与林正则的儿女分离。林家兄妹固然不愿向他求助,他亦不知如何表达关心,这一次林满慧主动找来,让他惊喜万分。

    冯国亮一出场,柳书记立马凑近,笑容可掬:“冯主任,您怎么来了?”

    冯国亮是军山农场的元老级人物,在总场机关地位崇高,连场长见到他都得礼让三分。他此刻已经明白自己被林正刚欺骗,恨得牙痒痒,对柳书记说:“你们糖厂的思想教育不到位啊,林正刚出了这么大的问题竟然也没有人反映情况。”

    柳书记忙道:“是是是,今晚就通知领导班子开会,对厂长这种腐朽思想进行批判。”

    林正刚一见到冯国亮,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面如土色,小腹被林满慧那两脚踹得痛不可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冯国亮跟前,哀求道:“冯主任,当年我哥哥在世的时候,对我颇多关照。他死后我也一直努力照顾这几个孩子,只是我能力有限……哪里做得不好,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林满慧冲林景严使了个眼色。

    林景严站出来,大声道:“你霸占我爸的抚恤金、虐待老人、苛待我们兄妹,必须批判!”

    抚恤金?林正刚这才想起这件事,整个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怎么会?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贪了那笔钱?

    林正刚扶住林嘉明,抬眼看向林家兄妹,在内心哀号起来:看来今天自己是躲不过这个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