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津渡呼吸一滞,目光下意识投向墙角的笼子。
与此同时,异母魔半合拢的嘴巴,忽然咔哒一声打开。
异母魔韧性一流的口腔里,伸出了一只冰冷而苍白的小手。
这只手带着十足的果决,断然握住了鲁津渡的剑鞘,轻轻地摇了摇。
这是一个何等礼貌,何等致命的握手。就连客气的摇晃之间,都浸染着满满的死亡味道。
鲁津渡猛然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松开了自己攥着剑鞘的手。
但他此时抛开剑鞘,已然晚了。
毒素顺着剑鞘一路上行,将他的掌心染黑一片,再顺着经脉、血肉、皮肤、眨眼间便侵入骨髓和丹田!
这条蛇……果然是这条蛇!
鲁津渡充满恐惧地想道:他现在已经能控制毒素的浓度,甚至集中一点,用这毒来灭杀他的仇敌!
而这,便是鲁津渡人生中最后一个念头。
异母魔的尸身发出僵硬的咯吱声。
随后,一个眉目精致、神色冰冷的男童,从它合不上的下颌里爬了出来。
男童对着仰面倒地的鲁津渡点了点头,张开嘴巴。
他的发音仍然生涩,却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了前日里,鲁津渡猛踹笼子时的语调。
“……既然你有取死之道,我也阻拦不住。”
他侧过头,稍微回忆了一下,感觉每个音节好像都发在了正确的地方,于是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嗯,这句话也学会了。
没有多分给横尸于地的鲁家少主一个眼神,男童专心致志地掰开鲁津渡的手,抠出了他紧握的剑。
抢在剑身都被腐蚀之前,男孩在异母魔身上剥下了好几块整齐的皮子,里三层外三层地披在身上。
这只异母魔虽然最终也没有抵挡住他的毒性,但皮毛的抗毒能力已是一流,是他现在能找到的最难得的布料了。
直到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好,异母魔被剥下的皮毛仍然剩了一小片。
对这些皮毛具体该如何使用,男孩显然早有完整计划。
最后一小片的异母魔皮毛,被他用来包裹起那个小小的绒球发饰。
原本白生生的一只小绒球,此时已经被血反复污染得不成样子,毛毛之间都粘连起来。
但男孩仍旧非常珍视地把它贴身放好。
末了,他拽走了鲁津渡腰带上的一块玉佩。
这就是他从这间令自己几番血流将死、险些丧命的密室里,取走的全部东西。
临走前,男孩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里毫无留恋,但仍含有深深的思索。
这种时候应该怎么说……?
对了,那个魔物之前说过一句……那句话应该是……
“——谢谢款待。”
尚且带着一丝稚嫩的嗓音,碰撞在光滑的墙上。
它在这间充满了鲜血、腐臭、并且横陈了两具尸首的密室里,回荡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声。
而始作俑者对此毫无觉察。
他摇身一变,重新化成细细的一条小蛇,摇头摆尾地游动起来,很快便沿着角落遁走了。
…………
站在鲁府门口,甄卓儿殷勤一笑,忙道:“书房就在那个方向,平日里都不许人过去的。我来为剑君指路。”
她却未曾料想到,江汀白摇摇头,说道:“不必。”
下一刻,江汀白抽./出腰间长剑。
霎时只见雪光如练,似飞瀑激流汹涌而至。在一片轰隆隆的倒塌声里,唯有银龙似的剑光,久久铭记在记忆当中。
江汀白他拔剑,出鞘。
于是下一眨眼,从他们目前所站的位置起,从鲁府大门到书房,剑气径直轰出了一条平坦的直路。
甄卓儿:“……”
言落月:“……”
似乎是误解了言落月表情里的意思,江汀白低下头,对她温声教诫道:
“我已经探查过,这里没有旁人。以后你这样做时,也要事先确认一番,不能草菅人命,明白吗?”
言落月恍惚道:“……明白了,先生。”
不是,为什么你说得这么心平气和、理所当然,甚至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记教导一下学生啊。
没有证据时我讲究程序正义,有了证据后我一剑拆掉你们半座府邸——这,难道就是剑修吗?
嘶,不愧是剑修,竟然恐怖如斯!
江汀白的这一剑举重若轻,精准地在削去书房大门和一整面墙的同时,还保留了剩余的三面墙壁,以及书房中的其他摆设。
于是,在场所有人便一同看见:在正对着大门的书房墙壁上,一个方方正正的密室入口,竟然是全然洞开的。
甄卓儿惊疑不定地倒退一步。
言落月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罗盘——指针又一次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至于江汀白,他眉眼之间微微一动,但脚步仍是分毫不停地朝那个密室入口探去。
刚凑到入口处,言落月就闻到了那股难闻的气味。
像是有人把呕吐物、葱蒜、尸体、还有泡胀的死鱼等种种东西混合起来,才凑成了这么一把熏人欲昏的浓郁臭气。
言落月第一时间往自己脸上扣了个防毒面具,顺手也掏给江汀白和甄卓儿一人一个。
两个大人谢过了她的好意。
其中,甄卓儿接过面具时,若有所思地看了言落月一眼。
随后,她唇角的笑意里,就微微浮现出一丝亲近之意来。
江汀白率先进入地下密室,当即发现了那两句横陈在地的尸首。
其中一具属于魔物,皮肤已经被割得破破烂烂。
江汀白沉眉凝视了这具魔物尸身好一会儿,既没有着急动手检验,也没有妄下定论,就好似在解一道困惑已久的谜题。
片刻以后,江汀白终于动了。
他剑风一指,相当刁钻地破开魔物颈窝血肉,剖拆掉一个凸起的小关节。
这一剑的分寸不多不少,正好够皮肉下掩藏的那件东西滚落出来。
那是仅有指节大小的一段圆柱,以材质辨别,仿佛是某种木头。
“……”
言落月还是第一次看到,江汀白居然会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
就像是两厢比较起来,连大魔和鲁津渡的死,都要在这节木枝的分量面前,往后排一排似的。
“确实是落月之木……”
江汀白闭了闭眼,叹息着把那截木枝小心收好,预备不久后作为证据往上呈递。
难怪近年来,魔物封印处屡屡有大魔现世。
看来,魔界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
这个插曲转瞬即过,江汀白很快把目光投向另一处。
地上还有一具尸体,正是鲁家少主人鲁津渡。
他双目圆睁,嘴唇微张,仿佛在临死之前见到了令他极其惊骇的事物。
甄卓儿只看了一眼,就确定了鲁津渡的真身。
她敷衍地抹了抹眼角,叹息道:“正是家夫。”
忧虑地朝两具尸体看了一眼,甄卓儿很小心地问道:“难道是……他们两个自相残杀,取走了彼此的性命吗?”
“不是。”
江汀白隔空用灵气挑起地上扔着的佩剑,将剑口与异母魔身上的伤口比较:
“很明显,这里还存在过第三个人,正是他剥走了异母魔的皮。”
甄卓儿站在原地不动,但脸色却微微地白了。她的贝齿咬紧下唇,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地,断然开口。
“您不会以为……”
“道友何须如此惶恐。”江汀白没等她说完,就冲甄卓儿点了点头,“我知晓做出此事的人,不会是道友。”
甄卓儿对鲁津渡的夫妻之情可能是假的。
她声称自己发现鲁津渡做事的时间,也可能是假的。
甚至连鲁津渡那张魔族偏方的来历,都可能是假的。
唯独她想要鲁津渡被江汀白,或者说,要鲁津渡被归元宗当场擒获的心,却是真的。
她应该也明白,自己之前因为表现得太过完美,反而会显得有一丝可疑。
但只需取到鲁津渡的口供,搜查出鲁府内潜藏的种种证据,她身上的疑点和这些切实的罪恶相比起来,就像是阳光下的一粒冰雪,杳然融化,不见踪迹。
除了江汀白之外,甄卓儿大概是第二个,最希望鲁津渡被归元宗连人带魔,一起活捉的人。
“等一下,先生。”
言落月握着罗盘,站在一个放在墙角的笼子前。
她手里的罗盘正放出红光。
敞开的笼门里,隐约可见几滩凝结成黑褐色的血迹,以及……
以及一片细腻晶莹的碧绿蛇鳞。
江汀白没有因为小孩子的打岔,而露出丝毫不耐烦来。
他拂动衣袍走到墙角,仔细勘察过现场后,眉头忽然一皱。
江汀白掌心涌起一道剑风,拂过笼子,抹去那些凝结的斑斑血迹,让笼子底部篆刻的一个阵法鲜明地凸现出来。
与此同时,他问言落月:“你一直在找的那条蛇……你确认它是普通的妖兽吗?”
言落月的心脏猛然一跳,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小蛇的时候,那个妖族大叔似乎是把它当成魔物来着?
“……怎么了,先生?”
江汀白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对鲁津渡所作所为的厌恶之色。
他指了指那个阵法,沉声道:“这个阵法,是用来阻止妖族化为人形的——你要找的那条蛇,可能本身也是个妖族。”
言落月望望那个笼子,再看看罗盘上细小的碧鳞。
她又回忆起把蛇蛇偷渡回家那日,它肚子吃得滚圆,却还是执着地想把自己扣成镯子的模样。
如果他也是妖族同类,那一定年纪还不大。
或许自第一次他仓皇逃离龟族小院起,就一直风餐露宿,没被好好地对待过、照顾过吧。
笼子里发现的那片蛇鳞,言落月也仍然用手帕裹好。这已经是她找到的第三片碧鳞。
这样奇妙的收集经历,难免言落月令产生一个诡异的念头:假如鳞片收集到七片,她可以拿来召唤神龙吗?
要是在游戏里,这大概会是一个“兑换绝版小青蛇”的传说级跟宠宝宝任务吧。
但现在身处修仙界,她也不需要一个跟宠宝宝。
言落月和那条小青蛇,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却还希望他能过得好。
…………
被囚禁的妖族、在场的第三人、带毒的小蛇……
随着线索被一条条补齐,曾经发生在这间密室里的种种,虽然尚有令人不解之处,但大部分真相都已经水落石出。
鲁津渡掩藏被通缉的大魔在先,服食魔物在后,而且还私囚妖族同胞,一连犯下三桩大错,死不足惜。
鲁家一众手下都被彻查。
其中,鲁津渡最为依仗的心腹,私下里想要截杀某个妖族幼崽,已被当场处决。
甄卓儿身为鲁氏少夫人,却能深明大义,并不偏私袒护其夫。
鲁氏已经人心惶惶,剩下的一众清白人等,便让身为城主之女的她暂时代为安抚。
关于如意城中的后续,言落月没有过多关注。
但不久之后,一个罩着黑袍、连面孔也掩藏在斗篷阴影之下的神秘炼器师,却造访了招鑫居。
在招鑫居对面,鲁氏楼的招牌上,早就抹去了“鲁半城”的徽记。
这一次,负责招待炼器师的,仍然是含睇宜笑的卓儿姑娘。
并且,丝毫不出炼器师意外的是,卓儿姑娘不但代表招鑫居,还代表鲁氏楼,一同和神秘炼器师谈起了合作。
炼器师笑了一下,嗓音是青年人特有的沙哑。
“鲁夫人已经将鲁氏收拢在手,何必再扶持招鑫居?招鑫居的东家既是鲁夫人,又干嘛要打压鲁氏楼?”
卓儿,或者说,如意城主之女甄卓儿,她一听这个问题,就抿嘴一乐。
“猜到您要这么问了。”她恭敬地说道,“那日里,随江剑君前来的小姑娘玉雪可爱、器宇不凡,料想正是您的那位师妹吧?”
炼器师不言不语,似乎是默认了她的猜度。
甄卓儿双手在桌面上叠放,优雅又不失真诚地解释道:
“如果我只想做鲁家的少夫人,那确实只要收拢鲁氏残局就够了,不必再做招鑫居的东家。”
“可我既然想要再进一步,那自然要兼容并济,一视同仁。”
炼器师抬头看她,在阴影之下隐匿的眼眸,仿佛已经当场剖开甄卓儿未曾言诸于口的野心。
“你想当城主?”
甄卓儿没有承认,只是偏了偏头。
她用很轻松的语调说道:“我的父亲已经昏庸老迈,兄弟们更是平庸无能。他们既然能接受如意城变成鲁半城,那为何不可以再进一步,让它变成我的城?”
对着神秘炼器师稍稍袒露心迹,甄卓儿又向前倾了倾身。
“我仍然想要获取您的帮助,这一次,无论招鑫居还是鲁氏楼,都愿为您奉上四成的利润。”
按照默认行规,法器利润一向是成本占四、店家占三、炼器师占三。
甄卓儿一开口就把利润提到四成,要么是主动压缩了她作为店家的利润,要么是招鑫居和鲁氏楼经过她这个背后东家的撮合后,成本所需比从前减少了许多。
更有可能,是这两种情况同时发生。
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甄卓儿又说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样秘礼相赠。”
甄卓儿将一个扁扁的檀木匣子放在桌上,把它推到炼器师眼前,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炼器师瞥她一眼,按下机簧,匣盖弹开,露出里面的物事。
“……地图?”
它甚至都不完整,只是小半片残破的地图。
甄卓儿点点头:“这是家夫生前,秘密珍藏的宝图。”
“据说在下一届百炼大会时,一个有关天地异火的线索将昭白于天下……而那个秘密,可以令世上所有的炼器师为之疯狂。”
而匣子中的这半片残片,便是天地异火的线索之一了。
炼器师一眼望去,很快就辨识出这张地图碎片经过特殊手法炼制。
当不同部位的碎片拼在一起时,地图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呈现出不一样的路线。
从这一点上来看,它确实可能承载着极大的秘密。
只不过……
啪地一声,炼器师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将匣盖重新合拢。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甄道友。”
“经查证,春琢涧附近的村庄里,既没有一条被妖兽污染的水源,也没有一个被魔物毒死的村民,倒是类似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让当地不少人都信以为真……甄道友,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
甄卓儿明显地愣了一下,像是完全没想过神秘炼器师居然会问出这种问题。
片刻以后,她抿了抿娇艳饱满的菱唇,将一缕碎发勾到耳后,挺起胸膛:
“不错,这风声是我放出的。”
“既然有风声,就必然有风声的源头。那两只魔物,也是甄道友一并放出的吗?”
“是我。”
炼器师沙哑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让魔兽把人祸害死了,把谣言坐实,岂不更为真实、要引来归元宗也更快吗?”
“大师此言差矣。”甄卓儿千娇百媚地笑了起来,“春琢涧位于如意城辖下,他们虽然只是乡野村夫,但也一样是我的子民啊。”
一阵清风拂过,原本坐在窗口的两人中,忽然变成一坐一立的姿态。
黑袍炼器师袖口拂过桌面,将那扁扁的小匣子收入袖袋。
炼器师头也不回地朝着楼梯口走去,淡声说道:
“下一旬,我会带着你订购的法器前来。把灵石准备好吧。”
招鑫居隔壁的茶楼里,说书人又换了一本故事讲。
黑袍人在茶楼门口略站了站,只听那小老儿响木一拍,口沫横飞地讲起了“鲁氏少夫人、如意城主之女、甄卓儿姑娘。她聪明勇敢,正义机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故事。
“……”
炼器师略摇了摇头,漆黑的斗篷下发出一声轻哂。
炼器师迈动步子离开了。
——————————
夏日微醺的晚风,照样轻柔地拂过田野,拂过水泽,也拂过学堂。
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先生坐在教室前面照本宣科,底下的学生们昏昏欲睡,脑袋发沉。
忽然,临窗而坐的言落月,感觉眼角闪过一道清爽浓郁的碧光。
她一个激灵挺直了后背,大幅度的动作顺便惊醒了坐在身后的言干。
言干探出笔杆,轻轻戳了言落月一下,小小声地用口型问道:“怎么了,妹妹?”
“没什么……”言落月有点迟疑,“可能,可能是我看错了。”
但在下课以后,言落月还是忍不住踩在凳子上,两只小手握紧窗棱,把小半个身体都探出窗户。
“妹妹,你找什么啊,东西掉了吗?”桑戟好奇地问道,“我跟你哥一起陪你找啊?”
言落月摇摇头,忽然,目光在窗台下的某处顿住。
她注意到:就在自己的窗台下,一朵摇曳的野菊花已经枯萎。
它花叶俱在,伫立在原处,宛如一棵挺直的标本。
“……啊。”轻轻地,言落月发出一声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叹息。
也许那并不是错觉,真的有某位漂亮又神秘的来客,曾经到此造访过。
…………
时间荏苒,光阴如梭。眨眼之间,四年已过。
相应的,言落月头上的血条,也从最初岌岌可危的“10”,变成了现在的“10000”。
而且再过一阵,很快到了言落月的五周岁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