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领修士听来, 言落月的这番警告,当然莫名其妙,而且非常可笑。
极有可能, 这小姑娘与那个戏耍了他们鲁家的炼器师沾亲带故。
首领修士一向心狠手辣,一旦遇到类似情况, 那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连这丫头的性命都不在乎。如此前提下, 小丫头居然威胁他“要摔个屁墩儿”云云,听来岂不是荒唐?
难道小姑娘还以为, 外面的那些人,各个都是亲友般的好人,看见小孩儿哭了, 便会忍不住上前抱起来哄一哄吗?
不等首领修士完全展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他的脸色就先变了。
这一刻, 他下半张脸上唇角弯起, 似乎想发出一些嘲笑。可上半张脸上眉毛高挑、双眸睁大, 却似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盯着首领修士见鬼的目光, 言落月惬意地偏了偏头。
——这件不可思议之事,当然就是首领修士在掉血啦。
毕竟, “我和马○平均资产千亿”这件法器, 最主要的功效就是双方生命值同比例降低, 直到一方生命值降至5%以下断开联系为止。
没错, 言落月刚刚是说了“勿谓言之不预”, 以此把首领的反应往后拖一拖。
不过, 她果断地一刀划破自己掌心, 这个动作, 却远在发出警告之前。
这位鲁氏的心腹手下, 从言落月当年在月明集见他第一面起,就是心思缜密,举止慎重,而且还没什么道德。
这样一个厉害对手,言落月哪有心思跟他谈判,当然是越早控制住越好。
首领修士能感觉到,灵气、温度、还有体力,正飞快地从自己身体里流逝。代而取之的是虚弱、无力,以及不祥的死亡气息。
他眼神一厉,但理智犹在,当下试探性地朝言落月一抓——
下一秒钟,反馈立竿见影。
仿佛有一杆并不公平的天秤,将这记抓握放大了数百上千倍,然后加诸在他如今脆弱的身体上。
“……”
首领修士的脸色,难看得像是被人把一颗黄鼠狼版掌心./雷塞进了嘴巴里。
“你做了什么?”
言落月眨了眨眼,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看起来当真弱小可怜又无助。
她能做什么呢,她只是一只一岁大的小龟龟,被对方吓住,一不小心割破了自己的手而已啊!
言落月没有回答,首领修士也能推测。
他死死盯住言落月胸前垂挂的璎珞,很快就认出上面一块赤红色石头的真身。
“同、心、石。”首领修士一字一句地念出了那颗石头的名字。
首领修士见识广阔,知道同心石不仅能够同伤共难,而且会令双方同生共死。
这种东西一经契约,必须要请专人准备好一大串材料,再进行好一番复杂操作才能解开。
他反应速度倒快,当即意识到言落月是破局的关键。
——既然他是因为这个小姑娘虚弱,才变得虚弱,那么他给这个小姑娘塞一粒疗伤丹药,自己不就也补回来了?
心念电转之间,首领修士力道放轻,仍然顺着刚才的惯性动作,完成了把言落月挟持入怀的全过程。
他一手挟着言落月,一手往储物袋里翻找疗伤丹药,一面还不忘对跃跃欲试的沈净玄发出警告。
“你和这女娃娃有些渊源,不想看着她死吧?”
沈净玄当然知道,佩上这只璎珞项圈后,其中一人死去,另一人并不会怎么样。
但她也已经意识到:这件事,首领修士目前还不知道,而且决不能让他知道。
一旦沈净玄出手,被首领修士看出她并无顾忌,这人就能想通其中关窍。
而看破法器用途后,首领修士要做的第一件事,怕不是把言落月当场掐死。
正在沈净玄左右为难之际,言落月忽然说话了。
她说:“啊,你胳膊勒得好紧,我好虚弱啊!”
首领修士:“……”
首领修士连忙低头瞥了一眼,发现这小丫头没说假话:她整个人都快变成半透明的了!
心中一惊,首领修士连忙松了松胳膊。
言落月忽然大叫起来:“你抱得好松,我要摔下去了,啊,我好害怕,我要吓死了!”
首领修士:“……”
这次不用低头,首领修士也能感觉到,这小姑娘居然还很诚实,说吓死就是真吓死。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因为他的虚弱感就和搭乘飞剑一样,正在嗖嗖地在往上涨啊!
首领修士深深地吸了口气,言落月指点他:“你用双手抱,单手我不安心。”
谁他妈管你安不安心。
首领修士冷笑一声:“不必着急,吃了我的丹药,你什么事都不会……有……”
他说错了。
因为下一瞬,言落月就用自己的真实情况,给他做出了证明:这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
比如说,小丫头忽然呛了一口口水,而呛口水还是个持续伤害。
言落月咳得撕心裂肺、满目怆然:“咳咳咳……我……咳咳,要……咳咳咳,死了……咳咳咳咳!”
首领修士:“……”
淦啊,日你龟族满门!
死丫头……不,千万别死的丫头,你还没完了是吧!
一阵阵虚弱袭来,首领修士当场就字面意思上地眼冒金星。
言落月刚刚降生此世时,所经历过的一切酸甜苦辣,如今在短时间内进行了经典复刻,全都请首领修士尝了个遍。
从他刚刚伸手欲捉言落月起,再到如今自己跟这小丫头绑定了性命,这一切发生的都太快。
再兼旁边有个小尼姑虎视眈眈,传讯石又不知发给了哪位学堂先生,援兵还在路上……
众多复杂情况交织在一起,宛如泥沙俱下。
头脑和身体一般虚弱的首领修士便没意识到,他其实忘了一件事。
在他的发髻上,那枚平平无奇的木头簪子,仍然在原处插着。
而这次的忘记,对于首领修士来说,将是致命的。
被言落月用各种意外状况,连打岔带拖拉,首领修士已经急得满头大汗,终于从储物袋里取出了疗伤的丹药。
首领修士心头长长地松了口气,当场就要把药丸往言落月嘴里塞。
言落月紧紧闭着嘴,脑袋来回乱摇:“唔唔唔!”
首领修士又着急,表情又狰狞,又不敢下狠手,生怕一指头的劲儿没用对,就把这小丫头给戳死了。
他恶狠狠地说道:“赶紧给我吃……”
吃字尚未落定,后半个音符忽然在他喉咙里断了弦。
与此同时,首领修士的生命也和那个没有咬实的“吃”字一样,在这一个瞬间泵然而止。
“小明的蓄水池”和“我与马○平均资产千亿”同时作用于首领修士一身。
言落月以自己的血条作为参考。
在她的精妙微操之下,“马○”同步扣血,成功地把首领修士的总血量扣到只剩5.1%。
而“小明的蓄水池”则以每次收割10%的效率,精准地夺走了首领修士的最后一点生命值。
在临死之前,首领修士见到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刚刚怎么都不肯吃药的小丫头,主动凑上他的手,啊呜一声吞下了那颗药丸。
“是二十灵石一颗的上好益灵丹吧,很贵的,谢谢你啊。”言落月真诚地说道。
首领修士:“……”
首领修士死不瞑目。
他想说,你们龟族都是一群王八!都不是人!
他也是真的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冤、这么不讲道理的事情啊!
不等首领修士的尸身轰然落地,沈净玄就已经冲上来接住言落月。
她把言落月放在地上,又在言落月的请求下替她收回了“小明的蓄水池”和“我与马○平均资产千亿”。
这一系列事情,从发生到终结,总共也不超过五分钟时间。
在第四分半钟的时候,江汀白御着飞剑自天而降,对着眼前这一幕露出了有点恍惚的神色。
他本来正在如意城进行调查,甫一收到言落月的传讯,就匆匆往龟族族地的方向赶。
但眼前的情况是……他们都打完了?
以自己身为师者的本能,江汀白落地的第一时间,就仔细观察起言落月的表情,想看看小孩子有没有被死人吓到。
但他实在是错估了言落月的承受能力。
因为下一秒钟,言落月高高兴兴地对他举起一个罗盘,还坚定地说道:“江先生您看!”
江汀白有点迟疑:“……我看什么?”
“这是常替鲁氏一族在外面办事的心腹修士,我上次和您提到过的。罗盘指针指向他,说明他身上沾染了小青蛇的气息,也就是鲁氏果然掳走了小蛇!”
言落月一边讲解,一边伸出小手去扒首领修士的上襟:
“他当时穿的应该不是这套衣服,所以越靠近皮肤指针颜色越浓。先生您看看,这都快红得发黑了……”
“可以了,可以了。”
江汀白连忙按住言落月的动作,制止她继续扒死人衣服。
以防万一,他还小心地提着言落月的后领子,伸长胳膊把她放到了两步远的地方。
“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
环顾四周,又看看地上横陈的首领修士尸体,江汀白稍微思考了一下。
片刻以后,他不止带上了一直积极参与此事的言落月,也对沈净玄发出了邀请。
“上飞剑吧,我送你们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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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汀白先把沈净玄送到了学堂。
非常巧地,董先生恰好在办公室里。
当初言落月被传送到春琢山遇到秃皮猞猁,是董先生驱法器将她接回。
也正是董先生将沈净玄送到花锦府的医修门下,治好了她所中的毒素。
因着这个缘故,董先生和沈净玄是互相认识的。
请托董先生帮忙招待净玄师父,江汀白带着言落月,再次御起飞剑。
言落月由衷感慨:“先生真乃非常人也,竟然连净玄小师父有点路痴都能看出来。”
“哦,原来那位小师父不擅长辨识方向吗?这我并不知道。”江汀白诧异地反问道。
笑了一下,江汀白又说:“你怕是误会了,我只是看你们两个都年纪太小。这个节骨眼上,不好放你们孤身在外,所以才把她送到学堂,托董师弟看顾片刻。”
至于他为什么不带上沈净玄,却会带上言落月……
“那位小师父,一看就是个一诺千金的可信之人。至于你……”
江汀白深深地看了言落月一眼,语气很平静,判断却极为精准地说道:“你胆子有点大的。”
这句话几乎等同于“你这孩子不太省心,我怕董师弟看不住你”,可以说非常准确地点出了言落月的性格实质。
言落月揉揉鼻尖,卖乖地一笑。
但很快,她的目光就粘在了罗盘上:“等等,先生,您现在这里停一下!”
只见罗盘的指针,笔直向下,发出了赤红色的光芒!
经过言落月先前的讲解,江汀白已经明白,指针变成赤红色,就是目标气息近在咫尺的意思。
他们顺着罗盘的指印,很快就在一片背风的山石附近,发现了些陈旧的痕迹。
即使已经经过有心人的遮掩,但几片草木枯萎的痕迹仍旧鲜明。
江汀白甚至找到了一小片血迹,罗盘的指针正是受到这片血迹的牵引,才坚决地指向此地。
恍然之间,言落月想起当初在书院里听到过的一段传言。
“我知道了,小蛇就是在这里被抓回去的。”
言落月不自觉地抓紧了江汀白的袖子,联想到那只诞下有毒子嗣的魔物,心中担忧之意更甚。
不会等她找到小蛇的时候,小蛇已经被鲁家喂给异母魔做饲料了吧。
可恶!
江汀白审视的目光扫过周围,重新唤出长剑,把言落月再次拎上剑脊放好。
“我们先去如意城,见一个人。”
“先生要见谁?”
“在来接你之前,我正在见的那个人。”
说这话时,江汀白的口吻很安定,完全没有因为交谈被言落月打断而心生责怪的意思。
他同言落月说道:“她正是如意城的城主之女,鲁津渡的妻子,鲁氏一族的少夫人。”
…………
怎么是她?
这是见到鲁氏少夫人后,言落月心中跳出的第一个想法。
也不怪她心生惊讶,毕竟这位少夫人生得雪肤花貌,她容貌娇美艳丽,恍如神仙妃子,而且偏偏还是个熟人。
——没错,正是那个先替神秘炼器师在城门口解围,又以“招鑫居东家”的身份,和神秘炼器师谈了一大笔生意的卓儿姑娘。
不过,从江汀白对她的称呼来判断,这位鲁夫人本家姓“甄”,真名应该唤作甄卓儿才是。
实不相瞒,在见到甄卓儿第一眼时,言落月差点以为自己被仙人跳了。
难道当初在城门口,她是故意自导自演……?
这种想法才升起不到半分钟,就被甄卓儿接下来的行为打消。
言落月眼睁睁看着,面对着江汀白,甄卓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既忧伤,又高贵的微笑。
她没有问起江汀白为何不告而别,而是自然而然地把之前的对话进行了下去。
甄卓儿说:“鲁津渡虽是我夫,但在夫妻之情上,世间仍有正义。”
“我今日检举鲁津渡,正是为了一改这鲁半城的乱象,还如意城一个日月昭昭的清朗新风!”
言落月:“……”
诶,她是不是正好碰上了一出背刺现场?
是的,没错。
事实证明,甄卓儿不但背刺了鲁津渡,而且还背刺得十分有理有据、慷慨正义,愈发显得姓鲁的猪狗不如。
在甄卓儿的自述里,她当初倾慕鲁津渡年少有为。
嫁与鲁津渡后,两人也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但是日久天长,鲁津渡对她渐渐冷淡,甄卓儿也为此十分痛苦。
——大概是看出江汀白对这种“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经典戏码不感兴趣,关于这部分前情,甄卓儿只是微微提了一句,以示自己的清白无辜。
描述的重头戏,也就是关于鲁津渡是怎么勾搭上魔物的,这部分戏肉都被放在了后面。
“他当初基础不稳,强行突破筑基。那之后经脉后留下暗伤,修为一直难以寸进。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甄卓儿回忆道:“数度求丹无用后,他不再寄希望于修复经脉创伤,而是一心想要提升修为。也正是这时候,他得到了一记魔族偏方。”
在说到这件事时,就连一直言笑晏晏的甄卓儿都板起了脸。
“由异母魔诞生的某类幼年魔物,小火慢煎一刻,调以银星草、惊鸿砂等,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佐使之物冲服,便可显著增长灵气……唯一的缺陷就是,这味方子会上瘾。”
“稍等。”江汀白客气地打断了甄卓儿一下,“甄道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甄卓儿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可见答案已经在她舌根下盘亘许久。
“鲁津渡寻到方子是半年前,找到并饲养这只异母魔,应该是四个月前。”
“至于妾,妾身是在两个月前,发觉他的手下大肆搜买市面上的各种毒物,察觉不对,顺藤摸瓜,才知道他居然和魔物之间达成合作,并且已经对异母魔诞下的特殊魔崽子上了瘾!”
说到此处,甄卓儿又惊又怒,对着鲁津渡的行径就是一顿骈四俪六的输出。
言落月总结了一下,反正这番话的大致含义便是:鲁津渡真不是人,又骗了她的感情,又骗了她的信任。
还好她甄卓儿一直坚持,终于等到今日江剑君您来彻查此事。
实不相瞒,如意城满城修士,渴盼江剑君如婴儿渴盼父母矣!
言落月:“……”
言辞是恳切的,态度是真诚的,处理方式是没有毛病的。
但言落月还是感觉有点空虚。
可能,是这位甄卓儿姑娘,她在每一步做出的的选择,都太正确又太恰到好处了吧。
江汀白点了点头,示意来龙去脉他已经知晓。
至此,他没有被甄卓儿激烈的感情牵动,也并未对甄卓儿的表现做出评价。
他只是问道:“那么,不知那只魔物被藏在鲁府何处?道友愿意替江某指路吗?”
甄卓儿擦干眼角的一丝泪水,坚定地点了点头:“是了,我理应为剑君引路。”
“剑君请跟我来,鲁津渡他有一枚可以隐藏气息的玉佩,我们需得快些,万不可令他跑了!”
言落月:“……”
说实在的,她今天听甄卓儿讲了这么多,也就只有这一句话,最像是发自肺腑的真话。
…………
在甄卓儿疯狂背刺鲁津渡的同一时间里,这位鲁家少主人也听到了隐隐的风声。
首领修士刚刚死去,他留在鲁津渡手中的魂灯便自然熄灭。
这位鲁氏少主能一手撑起鲁氏的偌大基业,确实是个敢想敢做的狠人。
嗅到风声不对,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组织起了一场撤离活动。
书桌下的机关被拧动,墙壁上露出一个暗门。
鲁家少主人匆匆进入密室,袖中还藏着一柄利刃。
没等走下最后一阶楼梯,鲁津渡便劈头直言道:
“你的行踪已经被人发现了,如果不想被归元宗的人查处到,那就听从我的安排!”
假使这只异母魔一定不识好歹,不肯服从他的调遣,那么……
袖子里,鲁津渡握着利刃的手掌略微一紧。
但出乎鲁津渡的意料,这只脾气恶劣的魔物,既没有对他的态度表示恼怒,也没有因为归元宗的追查而感到慌乱。
它只是静静地躺在锦绣绸缎上,面朝里侧,脊背向外。
在这样的姿势下,连它的大肚子似乎都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鲁津渡狐疑地皱起眉头,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
“您刚刚没有听见吗,我是说……”
忽然,一丝异样感如同电击般掠上鲁津渡心头!
对话只进行了一半,就戛然停在鲁津渡喉间。
一股莫名的恐惧摄紧了鲁津渡的心脏,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用剑鞘做为隔离之物,翻过异母魔的肩头——果然!
剑鞘下的身体又僵又冷,淡淡的腐臭气息铺面而来,原来这只异母魔,已经俨然是个死魔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