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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当然知道哪一朵花是他最喜欢的花。”
温泅雪听完没有任何思索, 平静地说道。
他脸上的神情再幽微安静,也不是空无一物。
就像无风的湖面再平静清澈,也蕴藏着漫不见底、无边无际的神秘。
黑暗里的人注视着他叫人看不懂的幽静美丽的面容, 和那双夜色湖泊一样的眼睛。
“人天然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讨厌什么。看见喜欢的, 心跳血液会加速,连眼瞳都会扩张。讨厌无法忍耐,喜欢也隐藏不住。即便拥有了也还想拥有更多, 无论如何都不能觉得足够,因此滋生贪婪。喜欢的东西无法得到, 于是对比自己拥有更多的人产生敌意怨尤, 由此滋生嫉妒……”
温泅雪的声音淡淡,语气平静毫无起伏说着, 乌黑的眼眸纯粹, 像有一颗星藏在湖底。
那些毫无感情的声音, 仿佛蕴含着什么魔力,让人全神贯注以聆听。
“……会欢喜,会膨胀, 会目不转睛, 会贪婪, 会嫉妒, 会爱恨嗔痴。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再看不到别的,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
黑暗里的声音颓靡,空虚得像是快要死了:“可如果, 他就是不知道呢?”
温泅雪淡淡地说:“那样, 君上的问题或许可以改成:小王子希望哪一朵花是他喜欢的那朵花。”
黑暗里的声音静默了一下:“有区别吗?”
温泅雪的眼眸无波无澜, 漫不见底的湖水深处,星河暗涌皆被淬冷:“如果只是选择喜欢的花,任何人不假思索就可以办到。喜欢是明显的无法隐藏的事。如果他认不出,只可能是因为他发现,他其实更喜欢别的花……”
“但别的花,不是那朵花。”邪魔的声音阴冷抑郁,像倒在冰面上,即将冻死的执火的魔龙, “只有那朵花才是他要找的。如果他要找的是蔷薇,就不能是像蔷薇的芍药,也不是像牡丹的蔷薇。必须只能是一模一样的蔷薇。他认不出来,也可能是蔷薇变了?”
最后一句疑问,偏执而无辜。
温泅雪敛眸,等他最后一句反问出口,再抬起,静谧的眉目眼神一瞬冷锐,唯独声音依旧不紧不慢,淡淡:“我也有一个问题——因为蔷薇是蔷薇本身,小王子才喜欢它?还是,只有被小王子喜欢的花,才是蔷薇?”
“……”
明明是简单的问题,但那个邪魔竟然答不出来。
温泅雪:“小王子是否明白,无论哪一朵花都不是为了被他喜欢才存在这个世界的。对花而言,小王子喜欢哪个都没关系。那是小王子自己的事。他喜欢或者不喜欢,花都一样开落。”
黑暗中的声音,阴鸷苍白,偏执虚弱:“当然有关系,花可以不是为了他才存在的,但最好祈祷自己被他喜欢。这是小王子的花园,如果不是他喜欢的那朵花,又有什么资格长在那里?”
温泅雪望着黑暗,眼眸没有多少变化,是清澈不见底的幽泉:“不被小王子喜欢的花会怎么样?会被摧毁吗?”
“……”
温泅雪:“所以,小王子其实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被他喜欢的花,和那花是不是初遇的蔷薇,并无关系。被小王子喜欢才重要,是芍药是牡丹是不是花,是什么都可以。”
黑暗中的声音慌乱愤怒起来,声音压抑而危险:“胡说!他明明就只是想要那一朵蔷薇,他只想要那一朵蔷薇……”
温泅雪冷静地注视着,他什么也看不清的黑暗,许久,轻轻缓缓:“喜欢的,选择的,都是小王子,与君上有什么关系?君上为什么生气?”
一片死寂的黑暗。
在长久的黑暗中,温泅雪回到了他来时的院子。
天空一轮纤细的弯月,繁星点点。
在星月辉光洒落的荒野里,一个人影走来。
在那人影遥远之时,模糊不清,犹如鬼魅虚妄之影时,温泅雪就已经知道那是谁。
他的眼神温柔安静。
那道身影进入他的眼帘,叫他看清。
然后停下。
黑色的袍袖下是白色修身的中衣,但现在,那黑色像是经历过万千刀影,白色被道道血色浸染。
那人站在那里不动,寂静英俊的面容,浅灰色的眼眸落满了星光,也还是清澈沉寂。
他安安静静的,像海边的礁石,毫无生机,灰色淡漠。
虽然有灵魂,但灵魂空空。
却温驯地望着。
像猛兽望着唯一的饲养者。
像怪物望着,让他的灵魂空有其型的原因。
怪物本能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人面前,不该此时此刻,以彼时的样子出现。
并不是害怕被畏惧,被驱逐,被憎恶……害怕被心疼。
温泅雪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手指抚在他空空的,没有生机的脸上,微薄的灵魂表层。
那手指修长柔软美丽,但被这只手轻抚,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美好。
可是,被抚上的那张脸不够好,沾了血,甚至不够干净。
他想抬手,轻轻拿开那只手。
想说:你能不能等等我,能先存起来吗?
等我好了,是干净完好的时候,再触碰它。
但温泅雪望着他,那张美丽的从来冷淡幽静,像是与世界隔着一个世界,疏离旁观着一切的冷静,无喜无悲的面容。
那双乌黑纯粹,藏着天河星辰,住着旷野凌晨夜色湖泊,神秘的眼眸,微微发红,眼泪无声滴落。
问他:“疼吗?”
他本来是不疼的。
但看到那眼泪的时候,他知道疼是什么了。
像心被划了一刀,让这个人的眼泪住进去。
“我,很快就好了。”他低声很轻地说。
那个人上前,因为不敢拥抱他,因为看到了他脖颈上的红痕,身上无数的血痕,不敢碰触他。
只能不稳的手掌轻柔地抚着他的侧脸,让自己流过泪的湿漉漉的脸颊,和他的侧脸相贴。
他们站着,互不碰触。
交颈相拥了。
对方的眼泪就都顺着他的脸颊,流入他的脖颈里。
渗入颈侧的血脉里,流经心脏里。
离得这样的近。
是比任何拥抱、贴贴都更近。
好像,他们在彼此的世界里了。
……
天上在下雪。
周围无根盛放的半透明的蔷薇藤蔓,无数雪色的花盛开。
温泅雪无声哽咽,抬手不碰触君罔极,催动自己的灵力治愈修复对方的身体。
那漫天的雪,盛放又凋零的雪蔷薇,代替他的手将对方圈在自己的世界。
如此,便可以小心翼翼保护。
……
……
咚,咚,咚。
门被敲响三下。
正在秘密议事,商议刺杀计划的彦炽等人,突然一惊。
下一瞬门打开了。
门外的人抬起头,露出血色兜帽下那张幽静美丽的脸。
那乌黑的眼眸眼神向来矜贵冷清,是游离旁观的冷淡,此刻却凌厉锐冷:“杀那个人,我有更好的办法。”
彦炽等人渗出冷汗的脸,露出程度不等的惊讶错愕,彼此对视,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