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顾舟问。
“两年前。”
两年前。
也就是说,四年前他出事的时候,那个人还活着。
顾舟皱起眉,隐隐地猜到了什么,得知父亲的死不能让他有任何波动,但得知四年前他活着,却莫名让他紧张:“所以……”
“你出事的时候,他来找过我们,”顾秀霖没有看他的眼睛,只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来找我要钱。”
顾舟心头一凉。
最坏的状况发生了。
他忽然记起那天在医院里,他逼迫傅沉向他袒露的真相,傅沉说因为他一时疏忽,导致记者对那三千万的事大肆报道。
三千万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笔巨款。
对于他那个好吃懒做的无赖父亲,更是一块从天而降的馅饼。
他毫不意外,那些记者会曝光他的身份,曝光他在哪家医院接受治疗,他和他母亲的联系方式会被泄露出去,那样铺天盖地的新闻,通过网络,将消息传到了他远在千里以外的父亲耳中。
于是他找到了他们,想从那三千万的天降巨款中分一杯羹。
顾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傅沉会那么自责。
原来这件事远比他想象得复杂,对他带来的影响,远比他现在看到的更加深远。
他看了傅沉一眼,傅沉却没有看他,只不断抚摸着腕上的手表。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顾舟早已摸清楚他一些小动作所表达的含义,比如他感到焦虑或痛苦的时候,就会摸那块表。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顾秀霖:“然后呢?他找你要多少钱?”
“最开始是一千万,”顾秀霖说,“我不肯给,因为那是你的钱,除了给你缴纳治疗所需的费用,其他的我无权处置。但他不管这些,我不给他就耍赖,最后降低要求,说给他五百万也行。”
“五百万,”顾舟嗤笑,“他还真是敢开口。”
他又喝了一口水:“你不给他钱,他就纠缠你,所以你选择了离开,对吗?你认为,只要你把他从我身边引开,我就会安全,于是把我一个人放在医院,把我托付给程然,带着这个麻烦一走了之,和我断绝联系,甚至让程然骗我,隐瞒了这件事的存在。”
顾秀霖捧着杯子的手发抖,咬牙道:“是。”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顾舟红了眼眶,他感觉自己眼底发烫,想要流泪,“有什么事是我们不能一起面对的?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种方式?”
“妈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顾秀霖也很想哭,她嗓音颤抖,忍不住伸手轻轻贴住了顾舟的脸,“我报过警,警察把他抓走拘留,可第二天又放出来,我求医院的保安拦住他,可医院人来人往,他总有办法混进来。”
“他跪在地上求我,求我给他钱,哭着说他脑袋里长了一个瘤,如果不给他钱治病他就要死了。所有人都在看我,他们的眼神像是惊疑,又像是厌恶,或许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一个私吞孩子三千万,甚至不愿意掏出一分给丈夫看病的恶毒女人,我没法解释,也不会有人愿意听我解释。”
她自嘲地笑了笑:“医院外面随时有蹲点的记者,我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我看到你躺在重症病房昏迷不醒,我每天盼着你醒来,又害怕你醒来,我怕你醒来后看到你父亲趴在病房外面向你窥探的脸,怕你听到那些外界的消息……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我脑子很乱,什么都做不了。”
顾舟抿住了唇。
“当时程然一家有在帮我,但效果甚微,我甚至真的想过要不就给他点钱把他打发走算了,可我知道这个人的承诺一向不作数,他敢跟我要第一次,就敢要第二次,贪心是永远喂不饱的,他很可能根本不会拿钱去治病,而是拿去挥霍。”
“好在后来有一天,关于这件事的报道全都消失了,那些记者也不再来了,我以为我终于能松一口气,可那个男人又到医院来,他威胁我说,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住址,知道你在哪所学校念大学,就算在你住院期间他要不到钱,等你出院了,他也能找到我们,他可以去你学校堵你,他不怕警察抓他,反正也只是拘留而已。”
顾舟皱紧眉头。
温良俭让的普通公民,永远敌不过没脸没皮的无赖。
他相信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傅沉身上,傅沉一定有一百种方法让他那垃圾爹后悔出现,但可惜,他们不是傅沉,他们只是普通人。
傅沉有傅沉的解决方式,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解决方式,即便给了普通人钱,普通人也不能在短时间内变成傅沉。
所以他母亲选择了她认为最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她带着前夫离开燕市,把危险和折磨留给自己,把安全与安逸留给儿子。
顾舟突然很想哭。
时隔四年,他终于知道了那些被隐瞒的真相。
他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声音很小地、颤抖着说:“对不起。”
原来他不是不愿意原谅母亲,他只是觉得委屈。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他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妈妈怎么可能不要你呢?”顾秀霖放下杯子,也回抱住他,她轻轻拍着顾舟的后背,就像他很小的时候哄他睡觉那样,“妈妈只是不敢,怕你恨我,不想见到我,所以一直不敢来打扰你,只要你过得幸福,妈妈怎么样都可以。”
“可你不跟我说实话,我怎么能够幸福?”顾舟觉得更委屈了,他鼻子发酸,嗓音发抖,再也克制不住那些争相涌出的眼泪,“前段时间我差点跟任轩结婚,我想给你发请柬都联系不上你,既然你一直有跟程然联系,那你知不知道我要结婚了,有没有打算来参加我的婚礼?”
傅沉听着,抬头向他们看来。
原来顾舟是准备邀请他母亲的?只是因为联系不上?
而顾舟又不知道程然能联系上她,所以最后才放弃了?
“我知道,”顾秀霖不断帮顾舟擦着眼泪,可她自己也已经泪如雨下,“对不起,我以为你没邀请我就是不想见我,我……是妈妈错了,妈妈对不起你,我不该这么做。”
顾舟闭上眼,紧紧地抱住她,把脸埋在她肩头。
早知道这样,他当时就该问问程然的,哪怕是碰运气也好。
当年程然为了让他相信母亲真的走了,骗他说自己也被她拉黑,他居然就轻易相信了。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们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谁都没有多问一句。
还好有傅沉。
如果不是傅沉,他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这些,才能有机会和母亲和解,或许一辈子就这么错过了。
顾舟简直不敢细想,他肩膀微微抽动着,一直以来所积攒的所有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哭得有些停不下来,又是难过,又是高兴,很想哭,又很想笑,声音从喉间滚出时,就成变了调的呜咽,他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丢人,明明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却还扑在母亲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顾舟终于抬起头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我去洗把脸。”
他急着想去洗手间,一不留神就起猛了,刚一站起来,眼前就是一黑,脑子“嗡”地一下,瞬间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头重脚轻,一头往前栽倒。
傅沉看他下意识地伸手撑了一下,却没撑住沙发扶手,从旁边滑落。
他心中一惊,猛地起身一把接住他,惊慌道:“顾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