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医生看过之后说:“看起来我推断的没错。”
他把纸放在一边,开始往本子上记录:“我想,任轩一定对你说过,‘你身体这么不好,除了我谁还要你’之类的话。”
顾舟做完那些题,自己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有点郁闷地用手托着下巴:“嗯。”
当时他只觉得任轩说的很有道理,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一种贬低,这种贬低与否定慢慢摧毁了他的自信,让他越来越依赖对方,从一个性格健全的人,变成了任轩的附属品。
甚至他重生之后,在程然给他介绍相亲对象时,他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依然是“对方不可能看上我”。
这种埋藏在潜意识中的自我否定真是可怕。
“那么,你辞掉傅沉给你的工作,也是受了任轩的蛊惑,对吧?”
顾舟觉得有些奇怪:“我辞掉工作是因为……”
“哦,我是说在你发生‘超自然现象’之前的那次辞职,不是现在。”
“……”顾舟表情更怪了,“傅沉告诉你的?”
“不是,是我猜的,”孟医生笔尖停了停,“你对傅沉身上的超自然现象一点都不意外,也不怀疑,还尽全力帮他隐瞒,除了你自己也发生过这样的状况,我想不到第二种解释,再加上你们之前透露过的种种信息表明……”
顾舟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行了,不用再说了,还有,直接用‘重生’吧。”
“好的,”孟医生从善如流,“那么你重生前,辞职确实是因为任轩?”
“是,”顾舟叹气,“他说我不缺那点钱,没必要工作,万一哪天工作没做好,反而要被领导责骂,徒增烦恼。还让我把钱交给他保管,说什么我身体不好不擅长记账,交给他安全。”
“真是软饭硬吃的典范。”孟医生忍不住评价,“所以,后来傅沉想帮你时,也是任轩从中作梗?”
顾舟:“你不说我都没在意这些,我那时候对他太信任了,什么都不瞒他,遇到叶虹经理的事当然也告诉了他,他听完以后就冲我发脾气,质问我都辞职了怎么还要跟以前的经理联系,叶虹莫名其妙地对我献殷勤,肯定是别有所图,叫我不要信她,离她远点。”
孟医生补充:“应该还有一句,‘我是为了你好’。”
顾舟苦笑着点了点头:“这些事我其实已经忘了,我跟他发生过太多次口角,大部分都不记得原因了,现在想想,可能多半都是他故意找茬,故意跟我吵架,挑我的错,然后又哄我,打个巴掌再给个枣,这样我一次一次地质疑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他洗脑,越来越适应这个流程,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那么到了最后,他即便不再哄我也不会怎么样,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我施加暴力,反正我不会反抗。”
就像那张表格上的问题,每次和任轩吵架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反省自己,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任轩不满意,而按照他真正的性格,他根本不该先怀疑自己,应该先怀疑任轩。
重生之后,他已经意识到错不在他,但依然没有发现,原来这种想法的来源是任轩对他的洗脑。
那段时间他的生活全部被“任轩”二字占满,他整天围着任轩转,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自己生病了都不在意,从不管自己喜欢什么,只管任轩喜欢什么,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不是他恋爱脑,是他被任轩精神控制了。
顾舟抹了一把脸,有些疲惫道:“我应该是个被PUA得很成功的例子吧,你不点醒我,我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自己被PUA……那我应该也算很典型,孟医生为什么会觉得我特殊?”
“特殊之处就在于,你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PUA的状态下,摆脱了这种精神控制。”孟医生道,“按照常理,被洗脑到这种程度,仅仅依靠自己想要摆脱控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般都需要外界干预,甚至外界干预也很难起到效果,如果我直截了当地对一个被洗脑成功的人说你被PUA了,他只会觉得我想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不会信我的话。”
顾舟想了想道:“这倒是。”
“所以,你的情况就很值得探究,到底是什么让你醒悟,让你摆脱了任轩的控制,我真的非常想知道。”
顾舟又摘了一颗青提放进嘴里:“既然孟医生都猜到我重生了,那我也没必要隐瞒——是因为我生了一场重病。”
“有多重?”
顾舟嘴角一扯:“什么叫有多重?”
“每个人对于重病的定义是不同的,有人觉得重感冒就是重病,我得知道你生的是什么病,才能考虑你的情况是不是可以适用于其他人。”
顾舟无奈:“当时我被医生宣布,生命还剩下一年,这样的病够重了吗?”
“我明白了,肺癌,”孟医生往本子上记录着,“前世你是因为肺癌而死的,难怪有那些沾血的纸团和衬衫。”
顾舟没说话。
“所以,你的情况还真的不能适用于别人,让你醒悟的东西是‘死亡’,不过如果这个时候任轩好好哄你,你应该会对他更加依赖才对,当时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那时候已经不想再装了,得知我生病以后,简直避我如瘟神,我瞬间就明白,他根本不是真的喜欢我。”
“操纵者主动放弃了维持你们之间的关系,”孟医生“啧”了一声,“该说他对自己太自信了吗,功亏一篑啊。”
“……你到底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任轩?”
“我只是在分析,如果他继续对你实施操控,你能成功逃脱的概率有多大。”
“结果呢?”
“50%吧,”孟医生说,“生与死都是极限状态,被宣判死期会让你清醒,可能会让你触底反弹、因爱生恨,找回理智看清一切,但也有可能让你坠入更深的深渊里去,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谁也不能确定究竟会发生什么。”
他顿了顿:“不过我能确定的是,任轩并不是一个合格的PUA大师,或者说,不是一个有耐心的操纵者,可能是从网上随便学来的经验。”
顾舟听着这话有些不爽:“我怎么觉得你在内涵我,任轩这么菜都能给我洗脑成功,那我到底是有多好控制?”
“那倒不是,当时你的身体和心理都处于最脆弱的时期,当然容易被人趁虚而入,这不怪你,如果换成正常情况下的你,任轩肯定不会成功。”
顾舟被安慰到了一点,结果对方接下来又道:“当然了,要是这件事换成傅沉来做,即便是正常情况下的你,也不可能有任何还手之力。”
顾舟忍无可忍:“滚!”
“实话实说而已,不过傅沉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否则他就不会在我这里接受心理治疗。”孟医生一脸淡定地说着欠揍的话,“我听说他还准备了一份结婚协议是吧?傅沉这个人,用道德二字给自己施加了一道又一道枷锁,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住自己尚且是个人——这种人真是绝世罕见,改天我要把他的资料重新整理一下,这辈子估计都碰不到第二个了。”
顾舟眼皮直跳:“你怎么连协议书都知道?”
“那可是给你的免死金牌、尚方宝剑,你得留好。”
“实不相瞒,我昨天还想把它烧了。”
“我劝你别,”孟医生给出了真诚的建议,“我知道你信得过傅沉,觉得自己不需要这玩意,但这是傅沉给自己上的枷锁,你贸然把它打开,会发生什么我可说不好,老实保存着,这对你们都好。”
“……我觉得你对傅沉有偏见,怎么在你嘴里,他被描述得好像潘多拉魔盒?”顾舟不住想为某人辩解,“是因为打工人对老板的痛恨吗?”
“你就当是吧。”孟医生冲他露出迷之微笑,合上了本子,“虽然你的情况不适用于其他人,不过我也算是能跟傅沉交差了,希望我有帮到你们,解开各自的心结。”
顾舟正了神色:“谢谢。”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孟医生十指交叉,“我谨从我客观的角度来说,顾先生其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还请你今后不要再自我贬低,你不比任何人差,甚至比绝大多数人都强。”
“已经不会了。”
“那么,希望你以后在遇到什么事时,脑子里首先想到的不是‘我不行’,而是‘我可以’。”
顾舟看着他,莫名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也没有细想,点了点头。
“那我们今天就聊到这,”孟医生收拾东西准备走了,“如果你需要,也欢迎到我那做一次真正的心理咨询。”
顾舟面无表情:“谢谢,我想我不需要。”
“我猜也是,”孟医生居然不恼,“顾先生不傻,一点提醒已经足够——我回去以后把今天聊天的内容整理一下,然后发给傅沉,您没意见吧?”
“没有。”顾舟把他送下楼,“不留下吃个晚饭再走吗?”
“不了,我要回去整理你们的档案,以后有机会再吃吧。”
他这么说,顾舟也就不再挽留,让管家送他离开,并看向傅沉。
狗已经逮回来了,正委屈巴巴地趴在烘干机里,傅沉则从它面前起身,转向顾舟:“谈完了?”
“嗯。”顾舟向他走去,越走越快,到他跟前时,猛地扑住了他。
傅沉将他抱住:“什么事这么激动?”
顾舟没说话,只用脑袋轻轻蹭他的颈窝,吻了吻他的脸颊。
傅沉和任轩,是完全不同的人。
傅沉给他工作,而任轩让他辞职,正因为他的辞职,让傅沉失去了最后一个能关注他的窗口。
傅沉总是问他喜欢什么,而任轩只会让他迁就自己。
傅沉予以他的永远是正向的肯定,即便是说“你体力太差”,后面跟的也一定是“应该好好锻炼增强体质”,而任轩只会否定他,挂在口头的是“除了我谁还要你”。
傅沉跟他相处时,会自降身段跟他平起平坐,而任轩明明是那个吃软饭的,却硬要颠倒地位,让他服从自己。
任轩嫌弃他脖子后面的疤痕丑,让他纹身去遮,傅沉则宁愿忍受着这个“前男友让纹的纹身”,也不想让他伤害自己的身体,去把纹身洗掉。
过往种种皆历历在目,与傅沉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他情不自禁地用力抱紧他,感受着这个男人身上熟悉的温度和气息。
真正的爱是平等与互相尊重,他想,他已经找到了这个真正爱他的人。
“我也爱你。”他说。
傅沉神色微微动容,他揽着对方的腰,低声问:“怎么了,孟医生跟你说了什么,突然对我表白?”
顾舟摇头。
他不想说,傅沉也不逼他,话题一转:“既然爱我,那就不要总是让我担心,今天允许你休息一天,明天继续游泳锻炼,听到没?”
顾舟下意识就要说“不”,可话到嘴边,脑子里莫名回想起孟医生离开前跟他说过的话。
“希望你以后在遇到什么事时,首先想到的不是‘我不行’,而是‘我可以’。”
于是这个“不”字一拐,马上就要变成“好”,但紧接着,顾舟又回过味来了。
这个姓孟的……不会是在给他下心理暗示吧?
他看向傅沉的眼神透出怀疑:“你俩串通好的?”
傅沉表情无辜:“什么?”
顾舟伸手捏住他的脸,咬牙切齿道:“好啊,你又套路我,还联合心理医生一起套路我!”
“我真没有,我都不知道你们聊了什么……”
“还装!”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傅沉果断求饶,“我的套路都已经骗不到你了,不能算是成功的套路,你就饶了我吧。”
“明知道套路不到我还硬要套路我,让我拆穿你的套路以便让我明白你对某件事的重视,这也是你的套路,别以为我不知道。”顾舟对他指指点点,“你真是有一万个心眼。”
傅沉冲他一笑,吻了吻他的唇瓣:“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