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抱有这种期待,欧阳廷在教导元里时更是严肃万分,乃至欧阳廷的夫人吕氏都有些看不过去,经常派人来送些水果吃食。
没过几日,除了要在欧阳廷这里学习,元里也要去国子学读书了。
在去国子学的前一天,元里正要去欧阳廷府上时,楚明丰忽然派人给元里送来了一封书信,让元里将这封书信代为转交给欧阳廷。
元里就把信交给了欧阳廷,欧阳廷看完之后手指一颤,他沉默良久,对元里道:“你白日要在国子学中学习,下学后已没有时间来我这里。这样吧,你每旬休沐,再来我府中跟我学习,其他时间就不用来了。”
“老师,不必……”
元里正要拒绝,但看着欧阳廷肃然的神色,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
次日,元里便去了国子学。
詹少宁也在国子学中,元里一入国子学,他便极其热情地将元里介绍给了其他人。元里出身不好,但背靠楚王府,又有詹少宁的看重,自身也格外豪爽大方,忠义两全,倒是混得如鱼得水,短短几日内便结交到了几位人品不错的友人。
尤其是在知道他师从欧阳廷后,国子学中来找他结交的人更多了。
连詹少宁都备为羡慕,“欧阳大人很少收徒,元里,你可要珍惜这段师徒情谊。不过你这么厉害,拜欧阳大人为师也不足为奇,那些嫉妒你的人可比不上你一二!”
又语重心长地道:“但他们结交你不是真正想和你做朋友,而是想要借你的人脉与大儒名臣结交,你可千万不要被他们给骗了。”
元里哭笑不得,他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但还是感谢詹少宁的提醒,之后又被詹少宁磨的同意给他做一个沙盘。
然而没过多久,元里便听闻欧阳廷上书天子,却惹得天子大怒,被罢黜司空之职,贬为徐州刺史的消息。
元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他大惊失色,匆匆告了假跑去欧阳府,还没到府门前,就见到欧阳府前已经停了数辆马车,仆人来来回回往返于马车与府中,正在搬着东西,一副人走茶凉之态。
元里心里一沉,快步走进欧阳府中找到了欧阳廷。欧阳廷正坐在客堂前的台阶上,衣袍凌乱,头发不整,怅然地看着一院匆忙搬着行李的仆人。
有几个空罐子从仆人怀中掉落,叮叮当当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怎么看怎么寥落。
“老师,”元里眼中一酸,忍不住道,“怎么这么突然……”
“里儿,你来了。”欧阳廷回过神,看向了元里,他苦笑道,“也不算多么突然,我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他让元里来他身边坐下,师徒两人一起看着吵闹的场面,半晌后,欧阳廷才道:“如今宦官当政,迫害朝臣。天子只图享乐,天下万民陷于水火之中,这天下,只怕一日要比一日乱。”
他的声音苍老无力,只有元里能够听到,也听明白了欧阳廷语气中的苍凉和无可奈何。
欧阳廷道:“你可知我为何会被罢黜三公?只因为我带头上书请天子为北疆拨下军饷,天子不愿,我忍不住争辩几句,这才惹怒了天子啊。”
说着,欧阳廷已经是老泪纵横,“罢黜我只是一件小事,北疆军饷却是一件大事。北疆之外,蛮族对我北周虎视眈眈,鲜卑匈奴狼子野心。北疆可是我北周最为重要的最后一道防线啊,哪怕宫殿不建、徭役增加,也要先把北疆十三万大军的口粮供出来。可恨那群宦官却遮住了天子的双眼,他们蒙蔽了天子,用谗言误导了天子。这群宦官究竟知不知道,一旦没了北疆边防,那便是亡国之灾!”
欧阳廷恨恨拍了拍大腿。
“老师……”元里叹了口气。
建原帝哪里是被宦官所把控,他分明是自己不想拨粮。只怕欧阳廷心中也明白,却不肯承认天子如此无情和儿戏。
欧阳廷又情绪激昂地骂了宦官几句,骂得元里心中也翻滚起了怒火。而后又叹息着道:“如今我离开洛阳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里儿,在我离京之后,你要多加小心。我会与你书信来往,时常考察你的进度。即便我无法在你身旁教导你,你也千万不能懈怠。”
元里应是,犹豫一会,还是低声问道:“老师,您怎么走的这般着急?是不是——”
是不是和楚明丰写的信有关?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但细究起来不是无迹可循。
欧阳廷是在看了楚明丰的书信后,替楚贺潮上书和皇上要粮,才被贬为了徐州刺史。现在又走的这般着急,不像是匆匆急着赴任,反而像是逃离危险之地一般。
欧阳廷打断了元里的问话,意有所指地道:“里儿,你莫要多想这些事。”
元里抿抿唇,换了一个话题,“老师,徐州土地丰饶,人口众多,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您虽然从三公变为了一州刺史,但也有了更多实权。”
三公秩万石,刺史秩两千石,落差不可谓不大。但刺史乃是一州之长,可以任免州内官员,兼领军事,有些像后世的巡抚或者唐代的节度使,管辖地域宽阔,位高权重。
就元里认为,当一州刺史可比做个没实权的三公要好得多。
欧阳廷苦笑两声,低声教导弟子,“徐州就在陈王封地之旁,陈王和朝廷早已面和心不和,我这个徐州刺史,说得好听点是一州刺史,说得难听点便是去和陈王抢地盘的靶子。若是徐州当真那么好,天子又怎么会把这份差事留给我?”
元里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欧阳廷道:“里儿,我原本想要慢慢教导你为官之道。同你讲明朝廷和天下局势,但我即将要离京,时间所剩不多,之后我所说的话,你都要牢牢记在脑子里。”
元里沉声道:“是。”
欧阳廷摸了摸胡子,低声讲起了北周局势。
自古皇权旁落,宦官和外戚总是争执不休。当今天子建原帝年少登基,外戚掌权,他培养出了宦官势力对付外戚,宦官势力也正式登上了政治大舞台。之后,建原帝纵容宦官势力壮大,又用宦官来对付士人贵族。
俗话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能做到大官的都是世族出身。朝政和察举制已被士人贵族所把控,皇帝自然无法忍受这种情况,因此宦官便打压士人打压得极其厉害。而士人自然也不乐意被宦官打压,双方之间的摩擦变得越来越大。
宦官除了皇帝就没有其他的倚靠,他们是皇帝身边最忠诚的刀,皇帝需要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士人越是反抗,宦官做事便越发凶狠,名声也越来越臭不可闻。
“楚明丰的病,就是被宦官所害,”欧阳廷胡子动了动,手都抖了抖,声音压得极低,“那可是小阁老啊!他们连小阁老都敢害!自从小阁老一病,士人都被吓住一般,皆消停了下来。士人一消停,宦官也跟着停下了手,小阁老病重这段日子,洛阳城真是难得的平静。”
但实则,所有人都在盯着楚明丰的病。
包括士人,包括宦官,包括天子。
所有人都在等着楚明丰是生是死。
欧阳廷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思,但他能够察觉到洛阳城暗涌的波涛。在收到楚明丰令他尽早离开洛阳的信后,他便决定信楚明丰一次,趁早离开洛阳。
他这次因为帮楚贺潮要粮就被罢黜三公,也让欧阳廷心中有了数。恐怕只有楚明丰死了,北疆十三万军队的军饷之权全部由天子一人把控,天子才会往北疆拨粮。
欧阳廷闭上了眼睛,心中突生一股兔死狐悲之情。
这天下……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元里听完欧阳廷的话后,便被欧阳廷赶回了家。第二日,元里便在洛阳城外送别了欧阳廷。
欧阳廷这个做老师的,临走之前留给了元里二十匹战马,十副玄甲,以及三十斤的金子,还有五本经书。
他拍了拍元里的肩膀,目露期许,“里儿,记得为师告诉你的话。你如今还未立冠,不急出仕为官。待到两年之后,我会为你举孝廉为官,那时你已立冠,必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元里郑重地点头:“老师,您就放心吧。”
他也觉得他需要在洛阳多磨炼上一段时日,等到有了足够的名声、人脉之后再入仕途,要起步高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这些人脉与时间去积攒身家,坐稳后方逐渐入主楚贺潮的军队,在乱世来临之前做好准备。
欧阳廷与众人告别后,极为不舍地登上了远行的马车。他看着逐渐远去的洛阳城,不由惆怅地叹了口气。
等再次见面,也不知要过去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