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外面的说话声继续。
“殿内这么多人,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这筐橙子到底是想给哪家姑娘......”
“还能有哪家,东宫的太子妃年前就已经看好了,是苏家那位, 皇后娘娘寿辰亲自拉过去问了话, 除夕夜苏家更是得了一道赏菜......”
“我看倒是未必, 要真定了苏家,今儿皇后娘娘和太子也不至于再来御花园选人......”
“可不是, 要说问话, 今日董家姑娘、王家姑娘, 张姑娘......不都被皇后娘娘叫上前去单独面见过。”
“我就说呢,太子妃之位须得德貌双全,先前还曾怀疑, 她到底是哪点被瞧上......”
一旁的云姑娘,轻飘飘的接过了话,“大抵是上辈子积了德......”
说话时, 苏姑娘人已经跟前。
云姑娘的目光没有半点躲闪,诚然她这话,就是故意说给苏姑娘听的。
苏姑娘倒是没有吭声。
这些年, 家里的几位嫡出姐姐侮辱她的那些话, 可比云姑娘的难听多了,苏姑娘已经习惯了。
苏姑娘也没去看云姑娘, 垂着头走到了嬷嬷跟前,将适才借来的一把伞还给了嬷嬷, “多谢嬷嬷。”
适才几个姑娘说的话, 管事嬷嬷都听进了耳里。
这云姑娘性子跋扈, 头上又有贵妃娘娘撑着, 平日里管事嬷嬷也奈她不何。
这会子倒是恼上了。
先且不说苏姑娘是不是当真能成为太子妃, 就眼下这般当着她的面公然滋事,管事嬷嬷一时也没了好脸色,厉色道,“姑娘们都回去吧,可别在贵人跟前,丢了自个儿的仪态。”
云姑娘一声冷嗤,扭着腰肢便回了头。
几个姑娘走远了,管事嬷嬷才从苏姑娘手里接过油纸伞,见那油纸伞是干的,便笑着问了一声,“苏姑娘没出去呢?”
秀女们虽被关在了逢春殿,但逢春殿对面有一处好小庭院,里头设有水池子,种了不好花花草草,皇后娘娘这回一并划给了秀女。
说是闲时可以供秀女过去玩乐。
适才苏姑娘本打算过去走走,撞见了唐姑娘,便也没再过去。
苏姑娘小声地道,“这天阴晴不定的,雨势一阵大一阵小的,我还是呆着妥当。”
“正好,苏姑娘过来了,我也懒得跑一趟。”管事嬷嬷回头便从筐只里捡了几个血橙递到了她手上,“这是太子殿下适才送过来的,让姑娘们尝尝鲜,每人都有份儿,姑娘拿回去吧。”
苏姑娘一愣,看了一眼那黄灿灿的血橙,脑子里又闪过了那个荷包,笑着伸手接过,“多谢嬷嬷。”
“谢我干甚,要谢就谢太子殿下。”
“多谢太子殿下。”苏姑娘细声说了一句,似是害了臊,埋着头转了脚尖。
往前走了两步,苏姑娘突地又回头同嬷嬷道,“嬷嬷可备了唐姑娘的,恰好我路过,给她带回去。”
明公公适才已经发了话了,这逢春殿里每个姑娘都有,唐姑娘自然也有。
管事嬷嬷一笑,又多给了她一份,“那就有劳苏姑娘了。”
落雨天,那雨滴声“莎莎”地落在地上,尤其催眠,唐韵歪在榻上身上搭着被褥,瞧了一阵书,正有些昏昏欲睡,便听到了敲门声。
唐韵下床披了一件披风,来开了门。
苏姑娘笑着将几个橙子递到了她跟前,“适才太子殿下送来的,说是给咱们尝尝鲜,唐姑娘的那份,我带了过来。”
适才明公公立在院子里,那嗓门儿估摸着就是对着她这屋里说的,唐韵怎能不知。
这橙子她今儿要不接,交不了差。
唐韵只将门扇开了一条小缝,伸手从苏姑娘手里接过,“多谢苏姑娘。”
苏姑娘一笑。
唐韵正打算关门,苏姑娘及时地唤住了她,“唐姑娘,院子里的姑娘们说,明日大伙儿结伴去对面的庭园子游玩,唐姑娘可要去......”
“不了,你们去吧。”唐韵想也没想,笑着拒绝了。
她又不选秀,参合这些干甚。
见苏姑娘走了,唐韵才关上了门,将手里的几个血橙往木几上一搁,脱下披风,又挪去了床上。
如今她整个就是一闲人。
她唯一要努力的,便是了无痕迹地让太子对她失望,生厌,放她出宫。
还有这一屋子的东西,实在是碍事。
苏家姑娘已经来了好几回了。
*
明公公送完橙子回来,太子已从几个托盘里,挑了不少首饰,见明公公进来,抬头问了一声,“给了?”
“奴才交代管事嬷嬷,每个姑娘一份,已经给了唐姑娘。”
太子从木几上起身,将手里的托盘递了过去,“包好,待会儿让阮嬷嬷送过去,本就是她的人,往后不用在扣在东宫,还给她,母后要问起来,就说孤赏给她的。”
明公公:......
终于要见光了。
这些日子,底下人的一条腿都快跑断了。
*
下钥前,阮嬷嬷才到的逢春殿。
用的又是五殿下的名头,逢春殿内的秀女们身边都跟了丫鬟,多的两三个,少的也有一个,唯独唐韵如今屋里没个伺候的人。
五公主赏赐给她一个嬷嬷,也是情理之中。
管事嬷嬷从她手里接过信函,看完便将人放了进去,心头倒也有些赞同那云姑娘说的话。
运气好,救对了人,一步便能登天。
适才唐韵拿了橙子后,倒头便睡了一觉,阮嬷嬷过来,她正精神着,趴在木几上,画起了路线图。
阮嬷嬷瞧也瞧不懂,将手里的一封信笺,高兴地交给了她,“殿下送给姑娘的。”
唐韵接过展开。
——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相思诗。
这样的诗词,唐韵并没觉得有多稀罕,她每日一封信笺,从不间断,就差将祖宗先人的名师名句,全抄了一遍。
稀罕的是,这东西是太子写的。
若换做往日她会受宠若惊,如今只觉得担惊受怕。
她不能再钓着他了。
唐韵将那信笺放进了火盆,火苗子一瞬燃了起来。
阮嬷嬷又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了她,“里头是些簪子和首饰,都是太子殿下让奴婢带给姑娘的,说往后奴婢不用再去东宫,就跟在姑娘身边伺候。”
阮嬷嬷忍不住一脸的高兴。
进宫这么久,她四处打杂,总算是回到了姑娘身边。
唐韵的心头却突地“咯噔”一跳。
他是何意。
阮嬷嬷一旦被皇后认出来,必定会去过问太子,太子顺势同皇后娘娘提一句,纳她为良娣,她这辈子可就再也出不了宫。
唐韵有些慌。
今儿先是当着众人的面送她橙子,如今又将阮嬷嬷还给她,还明目张胆地给她提了这么多金银首饰,他明摆着就是破罐子破摔。
没想再瞒着了。
往日唐韵巴不得他上钩,如今终于得到了报应,倒是唯恐避之不及了。
“眼下这段日子,嬷嬷恐怕不能留在这儿。”东宫,这宫里,都呆不得了,总会有人察觉出问题。
她得出去。
阮嬷嬷见她神色认真,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姑娘是有什么打算?”
唐韵也没再瞒着阮嬷嬷,“太子今儿找上了我,要封我为东宫良娣。”
阮嬷嬷脸色一变,哑声问道,“不是太子妃......”
当初姑娘知道自己的名字被添在了名册上后,还曾高兴地同她说过,往后会好好地同太子过日子,当好东宫的太子妃。
如今,竟给了个良娣。
姑娘岂不是空欢喜了一场。
阮嬷嬷心疼地看向她,原本想安慰两句,却见唐韵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悲伤,平静地同她道,“东宫选秀的名册,太子拿给我瞧了,没有我的名字,不出意外,我的名字应该在景阳殿和华清殿,太子如今怕是正在想着法子,怎么将我和他的关系挑到明面上,他这时候让嬷嬷过来,便是打好了算盘,等着太皇后娘娘去质问他,借此将我接到东宫,永世为妾.......”
阮嬷嬷脸色都白了。
唐韵抬头看向阮嬷嬷,突地问,“嬷嬷知道当初我为何,没有跟着顾景渊走吗。”
阮嬷嬷愣了愣。
唐韵轻声道,“因为我答应过母亲,这辈子要堂堂正正的做人,不能为人妾,更不能做人外室。”
阮嬷嬷鼻头一酸,便也明白了。
当年的吴氏可不就是个外室,明面上先夫人是因姑娘的身份被逼死,可实际上是先夫人心死了,自个儿不想活了。
唐文轩养外室也就罢了,那私生子竟然只比姑娘小一岁。
一想到唐文轩搂着先夫人,一口一句甜言蜜语地哄着,转过身就同旁的女人搞在了一起,别说是先夫人,她都觉得恶心。
先夫人落得这般下场,成了姑娘心头的一个结,一道刺,又怎可能去当人外室,做人妾。
阮嬷嬷红了眼圈,突地道,“姑娘,咱们走吧。”
出宫离开这儿。
宁家如今已经安稳了下来,姑娘也没必要再继续呆下去,等出去后,他们去个远点的地方,凭姑娘的姿色,找个如意郎君,不成问题。
“是得走了。”唐韵起身,目光看着屋子里的那几口箱子,神色冷静地道,“嬷嬷今儿收拾收拾,明日就走。”
这些东西,她不能再留。
苏姑娘已经过来了好几次,想要进她的屋子,今日送橙子过来时,目光明显在往她屋里瞟。
再这般下去,迟早得曝光。
过两日便是母亲的忌日,明日她去找五殿下给嬷嬷打个掩护,正好可以将这些东西带走。
唐韵一刻都不敢耽搁,赶紧同阮嬷嬷,将最近几个月明公公送来的木匣子全都搬出,连同今日包袱里装着的几样珠宝,齐齐翻了出来。
一面收拾,唐韵一面吩咐阮嬷嬷,“东西拿出去后,嬷嬷全部换成粮食,在街头搭个棚子,每日去施米,施完为止。”
这宫里的东西,说到底也是从老百姓身上搜刮得来的,如今还回去,算是物归原主。
可到底是算计惯了,唐韵脑子一转,又添了一句,“以宁家的名义吧。”宁家的铺子如今虽安宁了,生意终究是受了影响。
搭棚施粥,一能为宁家带去生意,二能打出名气,为将来外祖父回金陵做好铺垫。
阮嬷嬷一愣,“姑娘不走?”
“暂时我还走不了,嬷嬷先出去等我。”宁家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日这一步,她断不会蠢到在这时候去得罪太子,毁了这一切。
她还得继续与他周旋一阵子。
阮嬷嬷急着道,“奴婢怎放心得下姑娘......”
“嬷嬷放心,我在宫里还有五殿下呢,出去之后,嬷嬷还得为我办几件事,嬷嬷先抽些钱财出来,去蜀地买个小院子,咱以后就去那,看大舅舅凿盐。”
阮嬷嬷心头一酸,到底是点了头,“好。”
唐韵继续道,“还有一事,嬷嬷让表哥帮忙给西域的二舅舅送个信,让他寻几本西域的游记带回来。”
五殿下对她的恩情,她无以回报。
想着五殿下为了那本缺失了几页的西域游记,整日愁眉苦脸的,出宫之前,她给她找来,也算是给她的一份辞别之礼。
阮嬷嬷点头,“好,奴婢都记得。”
唐韵说完,两人继续收拾着屋里的东西,易碎的玉器珠宝,装在原来的木匣子里没动,旁的金簪银珠,都一股脑儿地倒进了包袱。
收拾完,余了一地的空匣子。
匣子也不能留。
唐韵转头看了一眼屋里的火盆,斟酌一二,最终还是丢了进去。
*
翌日又是一个阴雨天。
秀女们第三回复选的日子,只得拖后。
唐韵同管事嬷嬷打了一声招呼,一早便去了五公主的觅乐殿。
秋扬一看到唐韵,便如同见到了救星,着急地道,“唐姑娘进去可得好好劝劝殿下,这西域之地,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嫡出去公主去和亲。”
唐韵一愣。
什么西域和亲。
秋扬便将昨儿五公主主动同皇上要求和亲的消息告诉了她,“上回殿下说起,奴婢还以为她只是玩笑,谁知今儿皇上和皇后都要替她议亲了,公主竟当着所有人的面,请愿去西域和亲,说什么大周人得讲诚信,人家要的是公主,她如假包换,旁的都是假的。”
皇后险些没晕过去。
今儿没有选秀,落雨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五公主,五公主突然要去和亲,皇后哪里还有心思选秀。
唐韵也没料到,神色一紧,问秋扬,“皇上和皇后娘娘怎么说的?”
“陛下自然是没答应,说此事日后再议,可五殿下铁了心地坚持要去,这不,昨日一回来,便被皇后娘娘关在了屋子里,所有的游记也一并被缴了个干净。”
秋扬领着唐韵过去,果然房门是关着的,屋外守着两位宫女,也是生面孔。
唐韵推开门,人刚一进去,门扇便被门外的两位宫女合上。
五公主正坐在蒲团上剥着橙子,抬头见是唐韵,眼睛一亮,“韵姐姐可算来了,昨儿怎么样,皇兄怎么说的,许了位份了?”
唐韵看着五公主这般,心头突地一酸,倒没说自个儿的事,走过去先认认真真地问道,“殿下,怎想着要去西域。”
五公主神色一躲,“本宫就是想去西域看看。”
唐韵的神色难得有些着急,“五殿下若真想要去西域看看,大可不必以和亲的名义,殿下想去看看,往后定会有机会......”
她那样善良的姑娘,心思单纯,爱憎分明,若是有朝一日背井离乡,她怎么活下去。
“有什么机会?关在深院里,被人处处以条规管教着,吃饭说话走路,一言一行稍有不妥,便会落下一个没有家教的名声,连着父皇母后一块儿受埋汰,出个门逛个街,都得被人监视,这样的日子旁人或许能接受,可我从小就被娇养在皇宫,过惯了被人捧在手心的日子,突然要我去伺候别人,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还不如要了我的命,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