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南泽回过头时,萧昇正要鼓捣完,卞南泽看了一眼禅符,笑道: “人言,琥珀又名‘兽魄’,乃是宁心神安五脏、明心绪定神魄之佛家信物,想来王爷已然是不抵触皇上的崇仰了?” 萧昇未看一眼卞南泽,也未答其问,只淡淡道:“你可想出卷宗的解释了?” 卞南泽摇了摇头,“南泽不甚钻研,未能悟出来。若祖师爷还在,兴许还能给出些解释为她何服了药还不能驱除魂气。” 萧昇轻声叹息,褪下外袍及中衣,露出精赤的臂膀,白润的背脊上现出了一片乌青红肿的伤处,正是慕小夕肘伤的地方。 卞南泽上前,从袖口掏出了一瓶黛蓝细纹小瓷瓶,扯了张细软的帕子沾上药膏,轻柔地涂抹在萧昇的背上。 卞南泽看着伤口顿了顿,笑言,“伤得不轻,王爷怕是还要熬上八、九日方能痊愈。” 萧昇微微蹙眉,“南泽的药竟有不管用之时?往常不是两日便消了?” 卞南泽又笑,“今日若是不抹上此药,王爷怕是三日内便会引发内伤毙命了。” 萧昇沉默下来不语。 卞南泽替萧昇抹完药膏后,轻轻拉上他的中衣,问道: “王爷将她从灵隐寺带出时还是好好的,怎的在车上便发起魔呢?王爷可否告知,她是如何引发魔怔的?” 萧昇思了思,“冷着了。” “冷?” 萧昇又思了思,“热着了。” “热?” 萧昇最后思索再思索,眸中一丝异样扑闪而过,“气着了。” 卞南泽笑笑,“果然。” 语毕便替萧昇拉起外袍,又道:“王爷往后可要当心了,她脾气秉性可不甚好,我这脸就差点毁在她刀下了。” 萧昇扯出苦笑,“南泽你的脸即便划上一刀,怕还是不少人贴过来吧,怎的现下还不打算取家室开枝散叶?” 卞南泽扬眉而笑,“王爷都无暇看顾自己,南泽又岂能独享清闲、并蒂交拜?” 萧昇无奈一笑,“怎么你还相中我了?” 卞南泽低笑一声,“怕是无缘。” 两人沉默片刻,卞南泽收拾好药膏小瓶,敛了敛神色道: “王爷还是趁早打点着灵隐寺,灵隐寺乃是皇上最亲近的寺庙,如今王爷以兵力压制灵隐寺,还明目张胆地挟走了灵隐寺关压的‘巫女’,怕是会对整个灏王府不利,届时王爷若想保住谁也会受阻,故南泽奉劝王爷还请谨慎思量,莫要与灵隐寺闹得过僵。” 萧昇垂了垂眼,只淡淡“嗯”了一声。 - 森严守卫的宫城里,芙蕊宫内,盛夏酷暑之时,莫过于呆在水榭的帷帐里,伴着习习凉风午歇。 碧澄的湖面泛起涟漪,幽蓝墨绿相间,丁贵妃一时望得出神。 亭台另一侧,芸萱着急火燎地一路小跑,踏破了此处的宁静。 “娘娘,娘娘……” 丁贵妃拉回神智,朝芸萱蹙着眉头看去,“何事如此着急?” “娘娘,大事不好了!……” 芸萱因跑得过急,咳喘不停,咳完后又顿了住,眼神担忧望向丁贵妃。 “慢慢道与本宫听来,本宫头疾已好全,但说无妨。” 芸萱这才嗫嚅道:“方才冯公公来传信,早朝散后,有人向皇上密奏一事,是关于密告灏王的……” “何事?”丁贵妃焦心一问。 “奴婢未曾听冯公公道来详尽,只听闻密奏上报灏王前几日带兵去灵隐寺挟了一个巫女回府……” 丁贵妃面容瞬间惨白,“巫女?” 抽了一口气,良久道:“冯公公可有说……皇上做何反应?” 芸萱扶着丁贵妃摇曳的身子。 “冯公公来时匆忙,只说灏王今日都未曾上早朝,要娘娘快些去劝劝灏王,想来皇上只是震怒,并未做出对灏王的处罚决断。” 丁贵妃轻叹一口气,“是本宫大意了……本宫只以为自善云尼师殉命后,昇儿怕不好与水音寺交待,性子行为变得古怪了些,只是为何还要去挟持一个巫女?芸萱快去备轿,本宫这便前去灏王府一趟。” - 灏王府绿卒园内,慕小夕独自静静地坐在小院内的藤条躺椅上,盯着脚底的一株待霄草花出了神。 “赵姑娘,赵姑娘……”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称呼将慕小夕唤醒。 “啊?香儿在唤我啊……” 她自回了灏王府后,阖府上下皆知绿卒园住了个“巫女”,无人敢入到慕小夕所住的园子,侍女们行经她的小园子也皆绕道而行。 故除了香儿及鸿武唤她此名外便再无旁人,于是过了数日,她也未曾习惯“赵姑娘”这一称呼。 香儿笑嘻嘻地端来一个小桌,桌上摆着棋盘。 “赵姑娘这几日闷在里屋汤汤药药喝了不少,如今身子也好利索了,今日好不容易能出来晒个日头,怎的还如此闷闷不乐?不如香儿陪赵姑娘下棋解解乏吧?” 慕小夕扯出苦笑,“我还是喜欢你唤我慕姑娘。” 香儿顿了顿,立时皱成一张哭丧的脸,似是憋了许久的哭怨,拥住慕小夕泣道: “慕姑娘……您终是能回来了,您不在的这些时日,王爷也性格大变,您当初怎能如此狠心撇下香儿及鸿武……鸿武那日遍体鳞伤回来,跟香儿提及慕姑娘已经……已经……” 慕小夕叹了叹,安抚着泣不成声的香儿,“对不住了香儿……”。 她将香儿从身上拉开,抚着她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指腹触及她额头那抹淡红的痕迹。 “都怪我,害得香儿如此一张细嫩秀丽的脸破了相……” 香儿摇摇头,“姑娘能回来便好,姑娘可莫要再离香儿而去了可好?香儿自小孤苦,只有姑娘真心实意待香儿好,香儿已待姑娘为亲人,若是姑娘再离香儿而去,香儿便又变成孤苦无依的了。” 慕小夕手一顿,接着哄道:“好,你我同病相怜,这王府里,也是香儿待我最好了,还有香儿泡的茶最是好喝,我若再离开香儿便就饮不到香儿泡的茶了。” 香儿破涕一笑,忽然瞥了一眼慕小夕身后的来人,面色陡然一转,急忙抹了泪改口道: “赵姑娘,如若无旁的吩咐,香儿这便先退下了。” 语毕未等慕小夕点头便急匆匆地走出了园子。 慕小夕听香儿改口又是一顿,缓缓回头,便看到走来的萧昇。 “这小园子比不上善云阁,看来是委屈你了?不如我将善云阁改一改,你先搬过去暂住段时日吧。” 萧昇瞥了眼慕小夕一张苦脸,移目看去摆在她面前的棋桌,笑道: “想不到你也喜欢下棋?我还以为你只喜诵经舞剑。” 慕小夕低垂着头不理他,兀自摆弄着棋盘。 萧昇也不恼,径直坐了下来,对她的语气从未有过的平和,嘴角扬起笑,俊朗清秀。 “下下棋也好,没诵经那么枯燥,你若是烦闷了,日后我得了闲便来与你对弈几盘。今日恰好得闲,不如我与你较量较量吧。” “王爷怎的不去早朝?”慕小夕语气却是淡极。 萧昇看着她搭在棋盘上的袖口中,漏出一节戴着念珠的手腕,安了心。 “来探探你可安好。” “如你所见。” 慕小夕撇下一句便将萧昇的手拨下棋盘。 萧昇脸色微微一变,然而顾及不能惹她动气,便顺下了一口气,继续哄着。 “你不喜欢呆在此处吗?” “是。” 萧昇仍旧微微一笑,拾起棋子摆弄着。 “那好,我给你换个别处去住,虽然比不得这王府宽敞,却也足够你在里头腾云驾雾了。” “嗯?”慕小夕一愣,抬头看着萧昇。 萧昇此时也抬起了头看向她,眸中晕出温情。 “在玄武山山脚下,东际青溪,北临后湖,景致也不错,适合养伤。” 慕小夕仍旧呆愣着,看着他眸中的温情心口一跳。 萧昇又道:“那便是属于你的赵园,去往玄武山的人际稀少,如此也不会有人能见到你。” 慕小夕此时终于反应过来,“王爷这是要将我囚禁?” “不,只是你现下不便露面。” “王爷为何要留我?当初王爷去水音寺拉回来的诵经寺尼已经死了,我对王爷已无用处,为何还要留我?” 萧昇捻着一颗棋子的手一顿,低下头淡淡道: “你当初不是言说只想畔在我的身旁,即便是飞蛾扑火,拼个灰飞烟灭,也至死不渝么?” 慕小夕心里咯噔一跳,她当然仍旧执念着她最初的夙愿,原本是打算攀着他达成,然而此时身份一换,便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 直到楚雪言入她梦中,知晓了她最初接近萧昇的本意后,自己也无法再坚持攀住他入宫的念想,那样对他便是太过残忍! 面对萧昇态度的转换,不知为何心中生出揪痛与慌乱,隐隐觉得自己万不能在留在他的身边,需尽早离开。 慕小夕抽了一口气,苦笑,“王爷何必当真呢?我如今已不是能够相助王爷的善云尼师,只是一个人人唾弃诛杀的巫女,留在王爷身边只会阻了王爷的大好前程。” 萧昇看向慕小夕凉薄的眸底,轻声唤道: “小夕。” 慕小夕头一次听他如此温柔唤着自己,心头一震。 只又听他肃着神色道:“小夕,信我,我能护住你。” 慕小夕心头再震,麻了全身,低声答: “多谢王爷眷注,只可惜我无福承受,王爷也无需勉为其难地承接景一师太的托付,我若是见着师太会与她解释清楚的。” “我想护你,并非景一师太所托。” 慕小夕呼吸一滞,心底涌出莫名怪气,敲击着她强压镇定的心湖,漾出的波澜却掀起一阵阵寒气。 她淡淡道:“承蒙王爷厚爱,小夕不敢连累王爷。” 萧昇握住慕小夕搭在棋盘上的手,正色道: “不管你最初是以何种身份入的灏王府,曾有何意图,你且将那些牵绊随着那个身份去吧,如今你已一无牵忧,便留在我身边,留在赵园。” 寒气瞬间肆虐全身,慕小夕挣脱他的手冷道: “恕小夕无知,不清楚王爷口中的‘意图’为何意?我本就是一个诵经寺尼入的灏王府,并非有过什么意图。如今既然寺尼身份已死,王爷与水音寺的渊源便也断开,我更无须留下,也无需王爷的看顾。” 她抬眸看着萧昇,却不知眼底已生出水意,唇齿挣扎中脱口而出。 “还有,我这一生最厌恶的,便是别人将我掩在日光下藏起来见不得人!” 片刻的沉默,如同死寂般,萧昇盯着慕小夕的面庞怔了半晌。 “你若不想,那便做我的王妃,如此便无须处处隐藏自己了。” 一时间,慕小夕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呼吸也停滞下来,憋了半响才吐出两字。 “什么?” 萧昇也定定盯着慕小夕的面容,他从怀里扯出那枚禅符,正是景一师太赠予她的那枚,之后转交给了启灵,又被启灵归还了回来。 他将系上红绳的禅符套上慕小夕的脖颈,握住她手,柔声道: “小夕,我会娶你,也会好好待你,与我一处可好?” 慕小夕不记得自己是做了什么反应,只垂首盯着胸前的禅符怔忡不语,萧昇也静静看了她几眼,随后便也抽身离了开。 她忽然觉得很害怕,她未能完成梦中女子楚雪言的夙愿,为了刺杀萧炎她早晚都是一死。 若是此时再代替了本该属于梦中女子的位置,死后见到了楚雪言,不知她该如何面对。 不如趁早了断。 萧昇走后许久,慕小夕仍旧是呆呆地盯着眼前的棋盘和手中的禅符,一副魂不守舍之状。 如同雕像一般,直到申时香儿过来换茶水唤醒她,她方挪动早已僵麻的双腿。 殊不知此时萧昇书阁内,却是笼满了雷霆之怒。 - 啪的一声,茶盏落地碎裂四溅,丁贵妃颤着身子惨白了一张面容。 “你说什么?你要纳妃?” 萧昇则是跪在丁贵妃的面前,神色镇定。 “母妃不是正盼着儿臣纳妃么?” 丁贵妃泛白的手指紧紧攀住扶臂,隐忍着怒火和声劝道: “昇儿,你是皇室的血脉,乃不赀之躯,要取的妃子也须是出身于名门望族、玉叶金柯之人,怎能随意挑个人选?更何况还是一个带有魔性的巫女!” 萧昇仍旧神色平静,“母妃,她不是巫女,我能治好她的。” 丁贵妃声音拔高,“你究竟是何时看上了她?怎的从前未曾听你提及?母妃知你这三个月来心情不好,母妃从未拦过你,还处处与你替你父皇说情,你这三个月到处奔波,究竟是被谁一时迷昏了头?” 萧昇道:“母妃,过往的数月儿臣让母妃失望了,然而儿臣今日的请求是真真切切发自肺腑之心,儿臣也想得清清楚楚。” 丁贵妃面容大震,“你自小便傲慢,有自己的主张,母妃一直迁就你,任由你随心而去,知晓你虽然任意,然而却是步步走出了你自己的路;但论起婚嫁,身为皇子的你,母妃再不能由你如此任意而为下去……” 萧昇打了住,“母妃……” “母妃想要给儿臣挑选的所谓名门望族,不过是想要给儿臣铺母妃想要儿臣走的路罢了;当初雪言出身名门,却不是母妃看中的棋子,母妃对雪言做过的事,伤害了雪言,儿臣都未曾有过反驳;后来母妃却又假意撮合水音寺的寺尼与儿臣,所求不过是她的身份好博得父皇对儿臣改观罢了,母妃终究也不会认可那个寺尼却又为何如此欺她?儿臣知母妃乃良苦用心,但母妃可知儿臣有自己的选定的路要走,儿臣也想选自己选的人……” 丁贵妃此时已忍无可忍,拔高声音叱道:“住口!” 丁贵妃站起身,颤栗着身子,一双绝代风华的眸子满含秋水盈盈。 “母妃这一生,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素来孝顺母妃,你父皇也曾是对你寄以厚望,只可惜被你的傲慢所毁;好不容易善云尼师的存在替你挽回了民心和你父皇对你的信心,你怎能不吸取教诲还是如此任意而为!即便善云尼师死去,你还是你,切莫因一个巫女而毁了善云尼师给你搭建好的民心。” 萧昇良久不答,只朝丁贵妃深深叩下一拜。 “是儿臣不肖。” 炎炎盛夏,窗外腾腾的热气缭绕,屋内却是沉沉的寒凉透心。 暮色至,萧昇离了去,只剩独留在书阁里的丁贵妃颤着身子缓缓跌回了座椅。 - 又过了几日,萧昇再未踏足绿卒园,慕小夕暗暗打着心里的盘算也未曾去寻过他。 她每日如旧安然地饮下萧昇命人派来的不知名的汤药,她也知晓是这是为了去除残留于她体内的巫术。 今日灏王府的侍仆们都被派去了后园做府训,宋朋‘格外开恩’留下香儿及鸿武陪在慕小夕的小园子里。 当然此时无需萧昇吩咐,他也不敢再使唤慕小夕身边的这俩人。 慕小夕用过早膳后,便趁香儿送洗衣衫之际,悄悄来到了善云阁。 她走过空荡荡的大堂,穿过一汪碧潭。 望着潭边自己与香儿种下的几株海棠树,还有自己寻常坐禅静心的水榭台,她看着自己往常的身影,忽觉黯然神伤。 自从在灵隐寺醒来后,仿若重生,但若要回到当初,便从未有过的迷茫。 她想起在水音寺的日日夜夜的孤凉,想起自己起初到京城的决绝,想起自己敷于心计地接触萧昇及丁贵妃只为了进宫。 想起自己本是替梦中女子度因助她了她夙愿,却是无意挖出了萧昇的心结,并终将害了整个楚府。 艳骨香销,如今那梦中女子魂归何处?是否能如佛经所言步入了轮回之道? 她忽然不知她来到了京城的这一年里自己都做了什么?托梦魂的债未完结,自己当初立誓的夙愿也未能达成,却是连宫门都近不得。 如今竟有人对她说要娶她,取身为巫女不祥之人的她,她便慌乱了心神,乱了当初的决绝。 一路想着,慕小夕不知不觉踱到了廊桥。 天意弄人,如同在当初偶遇之处不经意间抬眼,却看到了拐角处一个青绿的身影。 正是萧佑。 慕小夕脚步一顿,恰好,遇到了她想要告别却又不知如何告别之人,左右都是师徒一场,虽然她从未当他为徒弟。 “民女见过八皇子。” 慕小夕走上前,恭敬地行礼。 萧佑原本一脸颓然的神色,怔了一下,随即展出如初的和煦笑颜。 “我还怕你当不认得我便匆匆而过。你如今身子可好?五哥只说你每日按时服药,却不告诉我你的近况,只说你不便见人,于是我好几次都入不了王府。” 慕小夕尴尬地笑笑点头,只问:“八皇子为何会在此处?” “恰巧今日五哥入宫,我便偷偷进来,也不知你在何处,便只好来此地碰碰运气,今日看来我的运气倒是不错。” 慕小夕再笑了笑,“八皇子人缘极好,运气自然也好,只是我如今已是一个不祥之人,八皇子此‘运气’不碰也罢。” 萧佑拧着眉头,“你如今虽已不是我师父,然而却也不必如此贬低自己。” 慕小夕眼中有异样扑闪,却不敢对视萧佑,只偏头笑笑。 “人言相由心生,境随心转,我不过是历经了一次生死轮回,看开了,谦虚一下重新获得的生命罢了。” 萧佑笑道:“看开了便好,无论是何种身份,你还是你便好。” 慕小夕却是叹息,“即便我还是我,若旁人已不是旁人,该如何了?” 萧佑眼中一闪,便知晓她口中的‘旁人’是谁,便转移话聊。 “小夕,我明日便启程南下去衡州了,父皇委了个重任与我,我恐怕要去至少一年,临行前特来与你道别,原本还生怕你不愿见我。” “衡州?” 慕小夕一惊。 那是岭南南海郡地界,倒是离水音山不远。 萧佑点点头,看着慕小夕眸中闪烁着的星点光芒,心中暗喜,上前柔声问道: “小夕,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可否如实答复我?” 慕小夕一听他的语气急忙垂下眼,未等她想好该如何反应,便听他急切问道: “你可是真的想嫁给我五哥做王妃?” 慕小夕一愣,“王爷竟已与八皇子说了?” 萧佑眼眸略暗摇头,“五哥怎会与我言说他的事?尤其是关于你的事他更是闭口不提,我是从旁处听来的。正因为此事,父皇和丁姨这两日勃然大怒,五哥每日都被禁在父皇的御书阁里。” 慕小夕更是惊诧,她本以为萧昇那日不过随口一说,这两日灏王府也是平淡如常,却未曾料及他已将此事惊动了皇帝。 萧佑上前再问,“小夕,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否真的愿意嫁给我五哥做妃子?” “不会的!” 慕小夕神思又是一片混沌,急忙摇摇头。 萧佑却是大喜,忘情地扶住慕小夕双肩道: “那我带你去衡州如何?你不是想念水音寺么?虽然水音寺以为你已死去,至少你若想去探一探她们也是能了你心愿的。” 慕小夕猛然抬眼看向萧佑闪着星辉的眸底,心底又是一震。 “心愿?” 慕小夕瞬间眼神蒙上一层淡漠的冷霜,拨下他的双手。 “八皇子又怎会知晓我的心愿,我既未想过要嫁给灏王,但也不能随八皇子一道走的;八皇子前程似锦,何苦要带上我这个拖油瓶呢?” “小夕……”萧佑心头一沉,死死盯着慕小夕的双眸,琢磨着该如何对她说着下一句。 “你为何不愿同我一处走?你已不必再被善云尼师的身份牵绊,你难道不想回水音寺看看吗?”萧佑双眼满是祈求。 慕小夕眼神飘忽,“当然是想……可是善云尼师已死,慕小夕已死……” 几片兰花花瓣翻飞落下他的肩头,慕小夕目光随着兰花而去,定定盯着他的肩侧出神,却听萧佑一句炸得慕小夕脑子一顿空白。 “小夕,我当真感谢父皇封赐的善云尼师死去,如此我便可以喜欢你了!……” 未等慕小夕拉回神智填满她空白的脑子,萧佑便已拥住了她。 她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心跳震得她愈发心慌。 萧佑走后,慕小夕仍旧心慌不已,也记不起后来究竟是如何答应他一道走的。 - 直到了入了夜,萧昇仍未归来,宋朋心焦焦地候在书阁旁。 慕小夕暗夜中探到萧昇未归,庆幸之中又带着失落。 她手里捏着一封信,沉思良久,趁宋朋不注意轻轻翻身跃入书院内,从虚掩的窗户爬进了书房。 她入到了空廖廖黑漆漆的书阁里,想着自己数次被禁闭其中,想起自己曾扒在高大的书架上翻阅书卷的情形,想着萧昇坐于上首埋头伏案抬手揉眉的一幕幕…… 她忽然觉得内心泛起一丝空乏,然而一转念便将其掐了住,她捂着心口只轻轻叹然。 当断则断。 心一横扔下手中的信笺便翻身离去。 - 回到了绿卒园的寝房里,慕小夕实在内疚不堪,欠下萧昇人情不说,最终还是答应了要随萧佑南下。 虽然最后她还是会昧着良心欺骗萧佑,半途按着自己的盘算逃走,但除了这个法子,她便想不出旁的办法来。 她需在短时间内,且在萧昇未曾反应过来之时先逃出京城。 萧昇过了深夜仍是未归,看来是仍然被关在了皇帝萧炎的御书阁里。 慕小夕不禁感叹,这对父子禁闭人的嗜好竟如此雷同。 她想着如果她是皇帝,便在禁闭萧昇时,一不做二不休派些人将自己杀了,好掩下一桩皇室丑闻。 顶着一颗狂跳着的盈满了负疚又难掩兴奋及庆幸的内心,慕小夕打点好包袱,正想连夜翻出灏王府。 却不幸应验了自己对自己下的诅咒。 - “慕姑娘……” “慕姑娘!” 突如其来的一粗一细的声音,吓得她本就狂跳的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喉眼处。 “鸿武……香儿?” 冲进来的俩人,看到慕小夕一副男装打扮背挎包袱手拽长剑愣了一下。 随即鸿武顾不得惊诧,便喊:“慕姑娘快走!外头有宫里来的人闯入王府扬言要逮住姑娘!” “宫里来的人?” 慕小夕方将从萧昇书阁偷来的长剑藏在身后,一听有宫里的人要逮走她立即端了出来,方才还尴尬僵着的面庞愣了下,吐出两字: “快跑!” 于是,不得已,慕小夕的逃离计划被迫加入了两人。 幸亏皇帝萧炎派来的人只是一众平常捉人的宫卫,并无身手不凡的武卫。 为了不在萧昇头顶上加重罪名,慕小夕只是命鸿武将拦截她们的宫卫打昏,不能伤及他们半根毫毛。 鸿武及慕小夕将宫卫们打昏一片后,三人便连夜逃出了灏王府。 灏王府十里之外,幽静的山道口,鸿武及香儿扑通跪在慕小夕面前。 “慕姑娘……您这是要去何处?您不是说去了何处都不会丢下香儿的么?香儿誓死也要追随慕姑娘。” 慕小夕尴尬笑了两声,不敢面对香儿一副埋怨自己出尔反尔的眼神。 “你们明知我要去的地方是不能让王爷寻到的,我如此做也是为王爷好,更是为你们好。” 香儿扒着慕小夕大腿道:“香儿只追随姑娘,姑娘答应过香儿不会再丢下香儿了;姑娘若不相信香儿真心,便把这个跟在王爷身边的木头愣子砍了,香儿随姑娘一处走,定不会给姑娘漏口风的。” 鸿武一听白了脸,盯着香儿的小脸悲凉地望着,那眼神分明是言表着不舍及纠结。 随后鸿武拔出短刀指着自己的胸口朝慕小夕道: “慕姑娘,香儿姑娘都言说至此了,鸿武无怨无悔;您下手吧,您若不下手鸿武便自行了断了。” 正假意要往心口戳入时,却被香儿惨白一张脸将他的短刀拨开。 鸿武憋着暗喜,拾起短刀又递给香儿,转过头去时面容又已是悲戚。 “不如香儿姑娘来吧,鸿武也只想追随慕姑娘,香儿姑娘既然不相信鸿武的真心,鸿武唯有以死表决心了。” 慕小夕立在一旁拧着眉头无奈地看着两人,听出了鸿武口中的“真心”之弦外之意。 看着誓死追随自己的香儿,以及不舍香儿为表决心便狠心背叛主人的鸿武。 慕小夕笑了笑,“香儿你若真是接了那把刀将他刺了,谁在路上护着我们呢?” 香儿及鸿武立时一愣,呆呆地仰头看着慕小夕。 如此,也好。 慕小夕叹道:“我的包袱里还有一套男装,留给香儿吧,鸿武便负责在路上寻吃食吧。” - 到了与萧佑约定好的路口,萧佑看到跟来的香儿及鸿武只笑了笑。 慕小夕心里对他虽也有愧疚,然而想着她将要欺骗萧佑的负疚感,随着香儿与鸿武的加入自然也被这两人分去了大半,如此想着便也逐渐安定下来。 来之前,慕小夕便吩咐好香儿鸿武两人,待出了京城,借机逃出萧佑南下的队伍,万不可漏出马脚。 翌日午时,慕小夕三人跟在了萧佑南下赴衡州的车舆队伍里。 慕小夕与萧佑坐一辆马车,香儿并着萧佑带的两个侍女挤在后一辆马车里,鸿武则混入萧佑的护卫骑行队里。 当萧佑亮出出城虎符时,守城的士兵验了验看不出破绽的车舆,便缓缓打开南城门。 慕小夕掀起窗帘一角,看着身后缓缓闭上的城门,心里莫名空落开来。 她垂眼静静默念:萧昇,就此别过了。 “我今日清晨出宫时,碰到五哥从父皇的御书阁里跑出来,闯了一路兵阵;他听闻昨夜有宫卫去灏王府捉人,面色阴沉得简直可以杀人。” 萧佑叹了叹,盯着慕小夕笑道:“幸好出了这么一茬子宫卫捉人的事,五哥定然不会发觉是我将你带走了,若是被他知晓,指定会杀了我!” 慕小夕不自然地笑了笑。 “那可是八皇子的亲哥哥,怎会舍得对八皇子下手呢?指不定见了面会将我杀了才是。” “为何?”萧佑问。 慕小夕低咳一声,“因为我拐了他的两个仆从。” 萧佑笑道:“还有一把剑。” 慕小夕不自然地又笑了笑,随即便沉默下来。 她心里想着,若是让萧佑知晓她们三人只是利用萧佑出了京城便分道扬镳,是不是也会将自己恨得牙痒痒一刀劈了? 一路上,外头烈日炎炎,萧佑却如春风和煦,温笑不停,仍如往常一样说了很多笑话来逗慕小夕。 慕小夕因心事重重,陪着哈哈笑了几下,实在难捱应付时便只好扮乏装睡。 迷糊中听到萧佑无奈道:“你都睡了三个月了,怎还如此嗜睡?” 慕小夕抱着一个引枕,靠在窗沿边。 她紧闭双眼面朝向窗外,任凭忽明忽暗的光线反复刷在自己阖着的眼皮上,感受这晕眩的感觉好让自己快速入睡。 然而听到帘子被人拉上的声响,光线暗了下来,晕眩感消失,脑子里的嗡嗡声响也静止了下来。 车内是如此沉静,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萧佑轻轻的一声叹入到假寐的慕小夕的耳中: “你心里藏着事又不与旁人说,过得是如此的不高兴,我只想让你变得高兴,可否给我一个机会?” 萧佑你是如此旷达通朗的一个人,莫要被我如此一个不祥之人掩去了你温和笑颜散出的光彩。 虽然我将要达成的夙愿会伤了你们…… 慕小夕心里默念:不如,与你也就此别过了。 此番出了京城,她将寻另外一个机会,另外一个身份回去,自然不能再与萧昇萧佑两人染上瓜葛。 随她一起逃了出来的鸿武及香儿既然是情投意合,既然跟着自己潜逃出来也成了灏王府的罪人,于是她便想先引他们去一个小村落生活,待安顿好后,她再整装独自回京。 - 然而一连行驶了三个日夜,萧佑皆是陪在慕小夕身旁寸步不离。 即便是每每到了驿站,用完晚膳后他也是陪着她饮茶闲聊至深夜,几乎没有让她独自出去勘察地形制定逃离计划的空闲,令她甚是苦恼! 第四日到了新安郡内,晚膳时,慕小夕点来两大罐酒。 萧佑笑笑:“你不是不胜酒力么?” “不练练怎能胜过你呢?”慕小夕答。 她将一个大碗倒满酒放到萧佑面前,小碗则留给自己。 一身男装打扮的她,打着揖厚着脸皮道:“八公子大人有大量,在下尚需磨炼,还请八公子多多包涵。” 萧佑则被逗乐了,随即端起大碗酒便一饮而尽。 如此一个晚上下来,萧佑生生被慕小夕灌下了几乎两大罐酒,慕小夕则端着小碗小口小口地抿着,时不时嘻哈两声。 “怎的你这一小碗酒要品到天亮么?” 萧佑眸中晕满微醺光彩,单手支颐,歪着脑袋看着慕小夕瞳仁里扑闪而过的盈盈星星,眼含笑意假装不满道。 慕小夕本就打算灌醉萧佑的,她无奈地看着几乎掏空的两个酒罐,心里暗叹真是失算。 可是若厚着脸皮再点来两罐塞给萧佑,只怕未等灌他半醉,自己怕已倒下。 她抬起已开始变得昏沉的脑袋问道:“八公子,敢问你的酒量与五公子相较,谁上谁下?” 萧佑笑了笑,伸出一指指向自己。 “唯独这一点,他逊色些。” 慕小夕暗暗惊呼,却仍得做足戏大吃一惊再问:“仅此?” 萧佑又笑了笑,略略思量,“唔……还有丹青。” 慕小夕若有所思点头,她也听闻萧佑画的丹青惟妙惟肖,玲珑生巧,几乎无人能比。 萧佑见慕小夕低下头,问:“怎的了?是否觉得我不如我五哥?” 慕小夕摇摇头,“你与他样貌虽神似,才艺不相仿,却是各有千秋,八公子如同和煦春风,他却是冰寒冬雪;可惜了那一张脸了,却是做得要杀人一般……” 萧佑随即粲然一笑,仿若星辉映照,慕小夕一时看得失神,仿似看到了萧昇的影子。 萧佑伸手轻轻点了慕小夕额头一记。 “我五哥若在此处,定是黑下一张脸,到那时便不是冬雪,而是黑夜了!” “那是……那是……”慕小夕倒是领教过。 萧佑敛了敛笑,微微神肃容色定定盯着慕小夕看着,声音变轻变柔。 “你如此看我,真是极好。” 慕小夕心头一颤,忙端起碗又抿了一小口,转着话题问道: “方才八公子不是言说你极擅作丹青吗?我听滢妹妹提及八公子有一副神秘美人丹青,甚是好奇,哪日可否容在下有幸得以一观丹青中的倾国姿色?” 萧佑嘴角弯起莫测的一笑,伸出手指对着慕小夕,在半空中描绘了许久。 “就在眼前。”
第140章. 觅迹芦苇——出逃 (万更1)(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