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夜里仍是蒸得人热不可耐,客栈外蛙鸣蝉噪,一片静谧中掺着火热的唱和。
客栈大堂里点着仅余的一盏灯火下,两人抱着酒壶仰天大笑,亦是一派火热。
直到最后,慕小夕也未能成功将萧佑灌醉。
她只好迫不得已将自己扮醉,逃避萧佑不满她分酒不公。
她做戏耍了几个酒疯,毫不顾忌形象。
也不过是她拍了拍萧佑的脑袋说要劈个西瓜解渴,又或是端着小碗对着天上明月甩去,嚷着要罩住炎炎的烈日罢了。
萧佑抱着慕小夕回到她的客房时,她便嘟哝两声歪头假寐。
萧佑将慕小夕轻轻放入床榻,坐在床沿边叹:
“才这样早便歇下了,本来还想给你现场画一幅丹青呢。你酒量也真是够浅,往后可得好好磨练磨练,不然长长岁月里,谁来伴我饮酒对月?”
萧佑接着缓缓凑近慕小夕的面容仔细端详良久,伸出两指抚平她微蹙着的眉头,笑着喃道:
“女子常皱眉会生纹,不好看。”
慕小夕紧闭双眼,佯装梦中痒痒,咕哝地拍掉他的手,侧了侧身。
她听到萧佑一声轻笑,感觉到他又不死心的抬手抚上自己的眉头揉平,随即手指撤离,下一刻便感觉到他伴着温热呼吸拂来的一双唇压在了她的眉际。
慕小夕身子一僵,却仍是紧闭双眼不敢动弹。
萧佑抽身离开,轻声叹息一声,“好好歇息。”
待听到房门开启又闭上,萧佑的脚步声远离后,慕小夕忙地睁眼起身。
想着自己今夜扮醉终于可以有机会能早些抽身离开。
直到透过窗缝看到对面萧佑的客房中的烛火也熄灭了许久,她便蹑手蹑脚地捡了包袱及长剑轻轻走出客房。
她今日在欲打算灌醉萧佑前,便与香儿及鸿武约定三更时在驿站外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集合,此时已过三更半刻。
驿站内每间房门皆是紧闭,鼾声四起,想必护卫们也已是沉睡,只余几个独留客栈外守着的护卫,听着外头的蛙鸣蝉噪亦是昏昏欲睡。
她好不容易下了楼,差点碰倒一个瓷壶,抹了抹额际的冷汗将其接住。
随后抽出一封信压在了萧佑的一个木箱上,便灰溜溜地钻出驿站小院,翻墙跳出小院,朝大门跑去。
静夜里,凉风习习,慕小夕却已是冷汗涔涔。
她钻出驿站大门,便往不远处的大树跑去,远远便看到等在葱茏高大的树背后的人影。
慕小夕跑了过去轻声唤道:“香儿……鸿武……害你们久等了,我们赶紧出发吧。”
方跑近身,月光下,却映得慕小夕一张脸瞬间惨白起来,挂在嘴上的笑来不及退去,只僵得支离破碎。
“八……八皇子……”
浓密的树荫下,萧佑一身颀长落寞的身影立在大树背后。
他的脸色不再温润,面上尽是一脸黯然神伤,眼中满是失望及悲凉,他面容颓唐憔悴地死死盯着慕小夕,双眼不再星辉。
他的身后,香儿及鸿武手持包袱低头跪在一旁,微微颤着不敢出声,委屈地瞟了一眼慕小夕,看向萧佑的神情便又急忙垂下头,他们身旁,几名护卫正掩在树后高高的草堆里。
萧佑直看得慕小夕僵住的脊背生出万粒麻点顺至脑顶,晕出的寒凉却压下周身,此时她也只好低下头,捏紧手中的包袱及长剑不敢言语。
良久,萧佑只淡淡朝身后的护卫吩咐,声音低哑,“把她们的行李和兵器都收起来吧。”
随即未再看一眼慕小夕便走回驿站。
与慕小夕擦肩而过之时,也只是无力淡淡朝她道:“夜深了,回房歇息吧。”
-
翌日,守着萧佑南下的队伍照常出发,仿佛昨夜未曾发生何事。
只不过萧佑变得不苟言笑,慕小夕也一直垂头不语。
被剥夺了行李的香儿也是两手空空,挤在侍女的马车里不知所措。
混在护卫队里的鸿武亦是身无半点兵器,面容何其窘迫。
一连三日,萧佑未再与慕小夕说上半句话,面上始终挂着疲惫,静静地坐在车内阖目养神。
与他不得不独处一车的慕小夕一直忐忑不安,呆若木鸡般也不敢发半句问话。
掺着做贼心虚被撞破的愧疚感,以及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的惴惴心情,生生煎熬了三日。
慕小夕只好自我宽慰心念道:好在萧佑不似萧昇一身好身手,不然指不定真拿起剑将自己一劈成两半!
然而一队车马从建康行往衡州,需行至少十几日;如今方过一半,剩余的七八日需时时面对面却又无话可说的尴尬,又该如何煎熬?
直到出行后的第八日,终是有了转机,好坏皆是转机。
出了新安郡之后,队伍一直往西走。
原本一路大旱云霓,许是百姓们渴望天公破雨的心情过于急切;天上某位布雨的神仙也过于怜悯,手一抖,施雨时多点了两下。
便在鄱阳这一处长年干旱之地,迎来了几十年不遇的大雨磅礴及引发的生灵涂炭的洪涝。
队伍行到了鄱阳县,暮色笼幕的天边阴云滚滚,告示着远行的队伍智能驻足歇于此地。
一个领头护卫跑来禀报,“八皇子,属下方才去此地的唯一一个驿站探了,因两日前的洪涝,驿站已损毁,客房楼已坍塌不便住人,只余一个大宅院的平地尚能安顿坐坐歇息。”
“无旁的驿站了么?”萧佑拧眉问道。
“此地乃是一个小县城,只有一个驿站,如若再前行转去下一个县城仍需行至少八十里。”
萧佑又拧了拧眉,“鄱阳县就无别的普通客栈?不过住一宿罢了。”
领头护卫答:“回八皇子,普通百姓住的客栈倒是有,然而方才属下去打听了,因涝灾那些客栈也大多被损毁,剩余的几个位于地势高的客栈已几乎住满人,只有一个小客栈仍余两间客房,不如属下派几个护卫着便服与八皇子去住那小客栈吧,只是……”
语毕护卫抬眼瞄了慕小夕一眼,吱呜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怎样安顿慕小夕,也不好明说让她委身与自己一同宿在驿站的大宅院。
萧佑道:“她会武,便让她和她的仆从与我去住客栈吧。”
“八皇子,万一……”领头护卫脸色一变。
慕小夕从那领头护卫闪烁的眼神中明了,他是怕慕小夕三人借机出逃,只留萧佑一人无法保其安危。
慕小夕答:“八皇子,我们三人与士兵们住驿站的大宅院即可,八皇子还是派两个护卫一起前去吧。”
萧佑扯出一丝隐隐的淡笑,抬眼看向慕小夕,“无妨,你们随我去住客栈即可,无需任何护卫随从。”
于是,怀着不敢怠慢半分皇子安危的情绪,慕小夕三人与萧佑便前去住下那个小客栈仅余的两间客房。
他的护卫们只好忧心忡忡地看着萧佑离去,暗暗祈愿慕小夕不再出逃。
慕小夕三人虽然因护萧佑安危的名义得回了兵器和行李,却正如萧佑算定,她们随他去住客栈却不敢再生逃心,如此也免去了若慕小夕三人住驿站大宅院再次出逃的可能。
此客栈果真是个小客栈,小院里仅容得摆下六七张小桌。
小客栈虽然在洪涝中幸免于难,然而慕小夕抬眼看到月夜下,小楼立在拂来的清风下似乎已摇摇欲坠之模样,甚是堪忧。
她还有大志未达,实在不甘被一座危楼压垮,命丧荒处。
萧佑望着慕小夕拧着眉头之样,淡淡道:“住不惯这破烂小楼?”
好歹萧佑肯与她说了句话,慕小夕不敢答是,呵呵笑了两声摇摇头。
于是慕小夕与香儿住一间客房,鸿武承蒙极致荣幸与身为八皇子的萧佑住了另一间房。
趟在身下咯吱作响的木榻上,慕小夕终究是难以入眠,时不时探头看着窗外,企盼莫要刮来一阵强风。
香儿被慕小夕拉着一起躺在她的身边,看着慕小夕频频抬头香儿苦笑道:
“慕姑娘,难不成您还要想着逃走么?八皇子可是摒弃了他身边那十位身手不凡的护卫,我们这一逃他若是遇了难可该如何是好?”
慕小夕叹气道:“香儿想多了,毕竟是八皇子送我们出的城,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致他于危境不顾,只不过……是想看看星星罢了。”
香儿扭了扭头看着阴沉沉黑漆漆的夜空,呵呵附和笑了两声,“星星真好看……”
两人无语沉默片刻,香儿终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慕姑娘,为何您要离开京城呢?为何不愿意嫁给王爷为王妃呢?香儿看得真切,王爷从未像待姑娘一般待她人如此好过;姑娘莫不是害怕会受到宫里之人或是贵妃娘娘阻挠?姑娘应该相信王爷,王爷也会能想出办法去说服她们的,先前的楚姑娘不就是……”
香儿忽然住嘴恨不得欲拍自己巴掌,想起此人不可再提。
慕小夕倒是无甚异常,只幽幽回道:“最后她不也是死了……”
慕小夕抬手看着缠在手腕上的那串念珠,只喃喃说着香儿听不懂的一句话:
“佛祖曾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我若作恶过多,下一世若不能有个好轮回,若成了飞天灵魂,定会恨及今世的我;所以这一世便不能害太多人看,一心一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便好。”
香儿不解,“姑娘如此秀外慧中,温淑和善,怎会去害人呢?姑娘不过是不小心受了柔然巫术残害罢了,终归还是能治好的,姑娘前些时日已按着药方喝完了药,只要再过段时日便能安好了。”
慕小夕笑笑,缕了缕香儿散落在面颊上的一丝黑发,道:“歇息吧!明日还需赶路。”
-
翌日清晨,天未全亮。
小客栈楼下已集满了人用早膳,慕小夕与香儿下了楼,便看到偏角一桌坐着的萧佑及鸿武。
粗壮身姿的鸿武正襟危坐一旁,一双乌青的眼底昭示着他的一夜未眠。
萧佑则是气定神闲地抿着一碗清粥,偶尔时不时瞟几眼对面的鸿武。
慕小夕脑里忽然冒出此两人昨夜是如何过的,不禁好奇得发笑,她坐了下来,给萧佑讨好般地倒了杯茶,“八公子早啊!昨夜可是睡得好?”
萧佑看了她一眼,承受了她的讨好,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小口。
“嗯,坐了一夜,也歇息得甚好。”
坐?
慕小夕一惊,目光投向鸿武惨白的一张脸,此时显得那双乌青的眼底越发显眼。
鸿武面红耳赤地嗫嚅,“都……都怪我,八……八公子要拉我上榻躺,……然后……然后我一坐,床便塌了,只好……只好连累八公子坐在地上一宿……”
噗的两声,自慕小夕和香儿口里喷出的茶水毁了一桌膳食。
萧佑也不恼,只哀怜地看着面前尚未食用早膳的三人,淡淡道:
“走吧,我记得车里还有些干粮。”
四人正想饮完杯中茶便起身走,忽闻旁边一桌,有一个细声细气身穿赭红麻衣的男人兴奋地惊呼道:
“当真?爷我今日便要好好干一场,赚个盆钵满钵,省得我大哥总嫌我两袖空空,游手好闲吃他个闲饭。”
那一桌人有人便小声劝道:“二爷,大爷有嘱咐过,切莫动官府之物啊,况且那些运来的银两是富商捐赠给官府的,可都是赈灾用的,万万动不得,如果被……”
“混蛋!”
啪的一声响,方才那细声细气的红衣男子抬手便挥了劝他的人一巴掌。
慕小夕抬眼看去,正看到那红衣男子也瞄向了自己一桌,眼神闪过顾忌。
他小声叱着面上被甩得红肿的人,“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随便说话!”
看到慕小夕投去眼光,红衣男子便缓缓起身,走到了她们这一桌,甩下一把匕首插在桌上。
虎背熊腰地叉着腰,朝鸿武喝到:“喂!你是哪个山上来的?你的名号是甚?为何带了三个随从在此?”
鸿武抬头愣了愣,其余坐着的三人也愣了愣。
慕小夕这才反应到,原来是这虎背熊腰的红衣男子,看着鸿武一身粗壮身姿便也以为他是当头的。
鸿武扫了一眼萧佑又瞟了瞟慕小夕的面色,完美地展示了他的木头愣子的本色:
“啊?我……我……那个……不是……”一面吱呜着还一面小心翼翼地盯着插在桌上的匕首和萧佑,愣愣地咽了咽唾沫。
那红衣粗壮男子只觉他是被自己的一连串问题问懵了,哈哈笑道:“原来是个愣的!”
红衣男子笑完便又看了看慕小夕和萧佑,“你们主子不会是个傻子吧!难为你们三个仆从生得如此文秀跟了个傻子,可惜你们三个是男的,若是把这脸面换做女儿身,爷便收了你们。算了吧!今日爷不便开杀戒,你们就当今儿没听到什么,爷便饶你们几条小命。”
慕小夕未听全,只顺着红衣男子的话想象了萧佑身着女装的模样,便欠抽地噗呲一乐。
红衣男子果然竖起眉毛,指着慕小夕怒道:“你笑甚?”
萧佑则不慌不忙扫了慕小夕一眼,压着低声下气的声音道:
“这位大爷,我二弟神智有些不清,时常会发笑,”
然后他看向面色惨白不敢言语的香儿又道:“三弟天生是个哑子,说不出话,还是我们家小爷怜悯我们兄弟三人便收留了我们。”最后一句则是瞟着鸿武说的。
看到红衣男子顺了口气,萧佑不紧不慢又道:
“我们便是从外县的虎头山而来,我们家小爷虽然言语不甚流畅,然而心地却是极善,我们小爷素来也不爱管旁事,不会坏了大爷的好事的。我们来此处只是为及陪着小爷前来寻一个名医的。”
红衣男子仍旧细声细气道:“原来是一群傻子哑子加愣子啊,如此晦气,真是扫了爷的兴,兄弟们走吧!”
于是小院里挤满的约莫五十号人齐齐跟着哄笑一堂,众人狠狠冷了萧佑及慕小夕四人后,便随着红衣男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小客栈。
人走远后,鸿武立时啪地拍案起身,一脸怒气熊熊,“原来是一群山匪,竟想要劫持千里迢迢送来赈灾的银两!”
慕小夕正为鸿武迟钝的反应汗颜,却听萧佑淡淡道,“坐下,且先按表不动。”
鸿武方酝酿出来一脸假扮主子的神色,此时尽数一恹,讷讷道:“是,八公子……依以公子看,属下接下来该如何做?”
萧佑微微一笑,朝慕小夕挑眉问道:“二弟,你觉得呢?”
慕小夕低咳了一声,抿唇歪脑一笑,“大哥不会是想入虎穴捉虎子吧?”
萧佑笑笑点了点头,朝鸿武道:“小爷,走吧!”
鸿武一听顿时又吓得白了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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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泞的山道上,一群大摇大摆扛着砍刀的山匪们嬉笑风声地走着。
走在最前的红衣男子正埋头思量着他的发财计划。
远远落在队伍末尾的两人正偷偷猜拳自娱自乐,忽然被慕小夕不动声色地甩去两针刺了后颈后,未吭一声便到地不起。
慕小夕趁人不备,与萧佑将那两人拖进了浓密的芦苇堆里。
待再出来时,便是慕小夕与萧佑换上了山匪的麻灰粗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