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请。”
慕小夕打量了素来养尊处优却着一身怪异麻服的萧佑,忍着笑请道。
萧佑亦是毫不掩饰地将慕小夕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笑道:“二弟,风姿如旧嘛。”
两人再将面色抹黑,便架上砍刀跟上了山匪的队伍。
香儿被派回驿站送信,鸿武因身姿过于招摇被萧佑嫌弃一同前往虎穴,同时也受慕小夕之命去护着香儿。
故鸿武便随香儿一同前去驿站送信,顺道去通知当地县官。
慕小夕与萧佑跟在了队伍最后,行到一方平坦的半山腰时,忽然队伍停了下来。
走在当首的红衣麻服男子潇洒扭头喝到:“兄弟们!二爷在此有话与兄弟们说!”
于是慕小夕与萧佑两人便只好跟着旁人一起,就地一屁股坐在泥泞的地上,悉听红衣男子发话。
“兄弟们!今日,我们的财运到啦!鄱阳这个鬼地方连年干旱,这么多年来官府一直不闻不问,几日前一场大雨泼下来后,官府仍是装聋作哑不做任何表示!我大哥早就对官府不满了!今日,我们便将这些富商捐赠的银两收了!送给大哥,就算要施救也理应由我大哥杜刚,这鄱阳的地头虎来赏赐百姓,如此才能将我们这芦苇山的芦子帮名声大振,耀武扬威!”
于是周围响起震耳欲聋的连连叫好,一番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竟将抢劫改头换面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慕小夕冷笑一声,扭头看向身旁人,萧佑亦是一脸不屑。
“芦子帮,杜刚……”萧佑低声喃喃。
“听朝廷里有人提到过,只不过此前听闻杜刚向来是劈斩恶霸的山匪,虽有扰乱过官府的秩序,却也无人捉拿得了他们,倒是杜刚的弟弟时常做些小动作。想来此人便是杜刚的弟弟杜旦了,我们今日且先捉拿杜旦便可,无需惊动杜刚。”
慕小夕拧眉道:“山匪便是山匪,本性难移,就该一网打尽,大哥怎么还有留下余孽之心?”
萧佑看着慕小夕满是泥浆的脸,伸出一只泥手点了点慕小夕的鼻头,笑道:
“我父亲说过,盗亦有道,有些时候,留一些人,朝廷办不到事,便可由这些人来办,你终是不懂朝政。”
慕小夕心底一沉,萧炎本就是如同盗贼,盗取了本该是她三哥的江山,难怪还竟有包庇盗贼之理。
于她而言,盗贼便是盗贼!何以宽容?
萧佑看着慕小夕沉了一张脸,低声道:“听我的便是。”
正此时,杜旦已吩咐好了劫持银两的计划,慕小夕与萧佑暗暗记下,等待接下来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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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边依然是滚滚阴云,洪涝过后的鄱阳县依旧未曾分得布日神仙的半点同情。
眼看再过不久又要下一场大雨,杜旦紧着命身后的随从快步跑去,并分派一批人作为前卫跑在前头先去打探等待鱼儿上钩。
慕小夕两人跟着杜旦一群人埋伏在了芦苇山脚下一条山谷间,山谷幽暗昏沉。
此条路正是富商赠送银两的必经之路,只因方圆十里不是悬崖便是滔滔大河。车马较难路过。
慕小夕两人是被派在了做为后卫的一波,待他们到达山谷时,前卫已然完成劫持的前部计划。
护送银两的富商侍卫皆被山匪的前卫扔下的烟雾弹迷昏一片。
杜旦已开始命手下搬运昏迷的侍卫躲到不远处的山洞里。
慕小夕算着此时鸿武请来的县兵也快到了,便跟着一个送口信的小卒上前接近到杜旦身后。
杜旦俯身听小卒口里的音讯,起身便朝昏倒的侍卫头领骂道:“啐!算你们命好,有钱了不起,装什么菩萨!若不是我大哥吩咐过今日不能开杀戒!早将你们剁碎了喂狼!”
慕小夕则成功悄悄潜到了杜旦的身后几步之遥。
然而等了许久,眼看杜旦已将昏迷的侍卫们尽数搬至了一个山洞,正欲推起装满银两的车舆逃离,却迟迟不见县官援兵到来。
杜旦仰天狂笑:“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今日出门除了碰到了几个愣子傻子惹了一身晦气之外,看来爷我运气还算不错!来人,快将车子推走!”
萧佑此时也已从后卫一波人跟了上来,拉着小夕退后了几步,小声嘀咕:“莫冲动,等我暗示。”
慕小夕朝萧佑瞪去一眼,此时才发觉萧佑的耐性竟如此好!
然而看着杜旦已上前满意地将银两车舆检查完毕,正欲离去。
不顾萧佑的阻拦,慕小夕假装将身后的萧佑劈了一掌推到一旁,夺了他的砍刀翻身轻盈跃上了车舆上。
凌空飞来一个人影,蓦地将眼前光线隐了起来,杜旦抬头便看到瘦小的人影翩然立在车舆顶上,大恼:“你个崽子不要命啦!”
萧佑一张脸惨白下来,急忙爬起身便要阻止,却被慕小夕冷冷瞥来一个眼神示意其掩住自己莫要动。
萧佑只铁青着一张脸跺脚瞪着慕小夕。
杜旦见慕小夕冷着一张脸看自己不语,龇牙怒道:“兔崽子,还敢不听爷的话了!快给爷滚下来!”
慕小夕指着杜旦冷道:“哼!你们一群狼心狗肺禽兽不如的强盗,竟连百姓们救命的钱两也要占为私有,猪狗不如,祸害殃民,也不怕招了天谴,下辈子佛祖将你们投身地狱!”
杜旦气急败坏,甩了一刀便砍向慕小夕的双腿,却被慕小夕翻身一跃躲了过去。
慕小夕再挥来一刀便劈断了杜旦手里的长刀,似冷风煞煞袭来。
杜旦突出一双眼,看着贴着他的手指仅余半寸距离的断柄处,气得嗷嗷大叫,其余山匪此时也已是愣得一塌糊涂。
杜旦扫视了周围呆愣的一圈,立时吼了一声:“你们这群狼崽子都杵在这看戏呢!还不给老子上!捉住那野种小崽!”
山匪群涌而至,慕小夕旋了一身,甩下密集的无影针,刺中了扑上来的一小拨人,也包含了冲上来要阻止她的萧佑。
萧佑捂着被刺伤的手臂,恐慌地看着乌压压扑向慕小夕的人潮,急忙扬声嚷道:“快跑啊!县兵来啦!”
山匪果然愣了一下,急忙抱头望山谷出口跑去。
场面一时间混乱一片,萧佑上前拉住慕小夕正要逃离,却被杜旦堵在面前,
“站住!我认得你们!你们便是晨时客栈里那两个傻子!”
慕小夕挡在萧佑面前嗤道:“傻子也比你这贼眉鼠眼的盗贼强!”
杜旦大笑了几声,喝了那些跑走的山匪一声,“你们这群废物!还不回来把他们两个杀了!爷我今日改变主意了!还非要开杀戒杀了他们不可!”
山匪们发觉受欺,黑着一张张灰脸回来,逼近慕小夕与萧佑,杜旦则坐在一旁等着收尸。
慕小夕以一挡群,过了数十招有些气力不足,萧佑原本被慕小夕护在身后,此时也急了眼挥着长刀便砍向身旁张牙舞爪冲来的山匪。
眼见萧佑这一刀引去了一些山匪将他围住,慕小夕瞬时飞身跃进了他的围圈将萧佑又护在身后,挡了砍来的几刀。
杜旦狰狞了面孔,突然冲了上前朝慕小夕手臂砍伤一刀,鲜血顿流。
萧佑登时白了脸,抬眼看到了山谷入口姗姗来迟的县兵,再喊道:“县兵来了,你们休想逃走!”
山匪们哄笑,再不信他,又蜂拥扑向两人。
此时凌空飞来一个粗壮的身影,挡在慕小夕与萧佑身前,加入与山匪厮打的队伍。
鸿武一面打一面朝身后喊道:“快撤,由县兵捉住他们。”
随即慕小夕便拉住萧佑退去一旁,鸿武将山匪们逼到一处后,也应时地散去一旁。
天空上立即飞来一群密箭,山匪很快便被涌来的百余名县兵截了住。
被制住的杜旦一脸不服,朝慕小夕龇牙咧嘴,“你们是何人?可知我大哥杜刚定会饶不了你们!”
萧佑则上前,朝领头的县兵侍卫亮出了虎符,喝到:“把他们带去衙门听候!”
领头侍卫看到虎符后,胆战心惊地听命,“是!八皇子!”
杜旦亦是吓白了脸,抖着嘴唇道:“你……你……竟是皇子!”
萧佑朝杜旦冷道:“你可知晓你犯了何罪?”
杜旦扑通跪倒:“八皇子饶命,小的只是一时糊涂起了贪念,我大哥也时常训导我不能干对不起百姓的事,小的今日真的是脑中了风才干出此事,小的当真是首次犯错,下不为例,请八皇子给小的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萧佑再冷着一双眸道:“认错认得倒是快,你可知你还犯了何罪?”
杜旦抖了一抖,再道:“小的狗眼不识泰山,竟认不出您是八皇子,还口出狂言侮辱了八皇子,请八皇子大人大量饶恕小的。”
萧佑再怒,一张脸青得暗过天边的乌云,“还有呢!”
杜旦又抖了一抖,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作答,瞥了慕小夕一眼,哀怜地求饶。
慕小夕正捂着手臂要止血,眉头紧蹙,任由萧佑怒骂瑟瑟发抖的杜旦。
萧佑见其看向慕小夕,面色已青到极点。
慕小夕从未见萧佑生过气,更未见他发过如此大的脾气。
只见他挡在杜旦的身前,指着慕小夕朝杜旦怒道:“你还不知你犯了何罪?你竟敢把本皇子的妃子伤了!本皇子岂能饶你一命!”
慕小夕僵了一下。
杜旦亦是重重僵了一下,扑倒在地叩头瑟瑟求饶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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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得知八皇子大驾鄱阳县,县令官盛装盛宴相迎。
还亲自备好了县城里最好的客栈以及最好的客房留给萧佑一行人,驿站的那些护卫也得以入住县衙安顿了下来。
待战战兢兢前来给慕小夕疗伤的县郎中走后,萧佑将慕小夕小心地抱回了客房。
方入榻,慕小夕便急忙侧身躺下,背对萧佑淡淡道:“八皇子,我乏了,先歇息了,八皇子今日也受了伤,快回去吧。”
萧佑一怔,一张面容晦暗了下来,低声劝道:“你晚膳都未曾食用,可是需要我再命人备些上来?”
“不用,我不饿。”
萧佑立在床榻前,眸中暗淡无光,嘴唇张张合合,欲言又止,最后只道:
“那你先歇息吧,这几日便好好呆在此处养伤,待你伤好后我们再上路吧。”
背对着他的慕小夕仍旧一动未动,萧佑望着她良久,无奈只好出了屋。
他立在走廊沿边,清风拂过他落寞的身影,他仰头对着漆黑的夜空叹道:
“我便知道,一旦我说出了要娶你,你便会如此待我;只怕哪日你也会像逃离五哥那般离我而去,再不理我;到那时,我又该去何处寻你?你可知,那三个月以来,我有多懊悔自己无用,夜夜难眠,你今日冲锋在前,我多怕你又像淮水那战一样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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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十日,慕小夕只能呆在守卫森严的客栈里。
听鸿武道,萧佑一怒之下翻出了历数杜旦的罪证,已命县衙将杜旦处死。
而且还大发雷霆以赈灾不力为由将鄱阳全县的县官尽数换了人,并治罪了先县令,只因山谷他们潜入山匪队里,身为县令的他护援不力。
慕小夕抿了口茶,淡淡问道:“客栈外头守了几个县兵?”
鸿武苦着一张脸答:“三十名,都是带着兵器的,慕姑娘,如今我们可真是插翅也难飞,不如先别动弹了,八皇子因为姑娘这次的伤命人看护得紧,这郎中不也是一日三餐一般奔来客栈地给姑娘瞧。”
香儿也难过道:“可不是,那日淮水战姑娘一去不回来,吓得我们不轻。想必八皇子也是害怕姑娘再遭遇不测。”
慕小夕叹了叹,“罢了,再等等吧,总会有转机的……”
门口光线一暗,抬头看正是萧佑前来,鸿武与香儿识趣地退下。
慕小夕照旧撇过头,冷着一张脸紧闭双唇不语。
萧佑眼中闪过颓然,却扬起嘴角,如旧和煦一笑,“小夕,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慕小夕本不打算理他,然而抬起眼睑瞟了一眼,忽然便怔住了。
她看到萧佑手里提着一个鸟笼,笼里正是一只褐羽黄腹白面的山雀。
慕小夕凑近一看,那只小山雀也正挪着圆鼓鼓的身子细细的小爪在一步步走向自己。
它尖尖的小嘴唧唧喳喳高唱了两声,时不时还晃着小脖子,随即一个不慎扑棱终是被圆鼓鼓的身子压住蹒跚一跌。
慕小夕看着这只山雀终是忍俊不禁,噗呲笑了一下。
萧佑也笑了起来,“我便知你会喜欢,先前看你在马车上,总是趴在窗沿看着路边的小雀,想着便买来一只,这只唤作小玲吧,然它在路上与你作伴可好?它唱曲甚是好听呢。”
慕小夕微微敛了笑,轻声叹道:“如何与我作伴?我不过是一个巫女,指不定哪日,我被人缉了,终是害了这只小雀,它也该回到它该回去的地方。”
“有我在,无人敢动你!”萧佑坐了下来,正色道。
“若是宫里的人呢?”慕小夕语气淡淡。
萧佑顿了一下,又道:“五哥并不知情,这里的县衙也被我换了,无人认出你是谁。”
慕小夕抬眼直直看向萧佑一双如墨般的眸子,盯着他良久,沉声道:“八皇子,放我走吧。”
慕小夕方说完,萧佑立即回拒:“不可以!”他的面色瞬时暗灰如土。
慕小夕自然料到他会觉,语气透着薄凉,“你可知我会伤了你,会伤了你的亲人,到那时你可还会留我?”
萧佑定定看着慕小夕,“你若想走,除非,现在就把我杀了。”
慕小夕一怔,呆呆地看着萧佑,看着他一双变得黑沉的双眸,忽然极其懊悔选择跟他一起逃出京城。
“八皇子,我真的不是你想象中的人,你清楚我离开了灏王,自然也清楚我会离开你,你怎知,哪日我会不会中了魔真的将你们给杀了?”
萧佑仍旧看向慕小夕,深沉道:“不论你是谁,我这次不会再让你离开,不会再将你送入危境之地。”
不会再将你至于危境之地。
如此熟悉的话语,慕小夕听得又是一愣。
在鄱阳县又逗留了四、五日养伤,其实慕小夕的伤早就好了,萧佑却迟迟开动南下的行程。
同时也堵回将他一行人遇刺的消息送回宫中,为的便是不能入到萧昇的耳中。
待慕小夕走出客栈欲步上马车时,发觉跟随的队伍末尾多了不少士兵,想来定是萧佑临时在鄱阳县招纳来的。
慕小夕无声叹息,抱着雀笼上了马车。
送行的县官皆已尊称她为“皇子妃”,慕小夕听了更是面色难看。
上车后,萧佑一双眼便再没离开过慕小夕身上,慕小夕只低垂着头不语,未看他一眼。
慕小夕三人的行李和兵器照旧被萧佑下命没收了起来。
一路上,她只是逗逗山雀,看看窗外,或是抱着引枕假寐,再无旁的举动,至始至终也未看锁紧目光投向自己的萧佑,也不打算跟他再说上半句话。
车内大部分时间仍是沉闷,然而慕小夕再也无不自在之感,内心也不再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