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已经来了很久了吧?”温卿墨仿佛没看见她一样,径直从她身边经过,进入屋内,悠然坐在绣架前,熟练引了线,穿了针,在那只尚未完工的翠鸟上反复斟酌,思量着如何落下第一针。
景娴一早来这别苑,寻温卿墨不到,又知道他只要无事,就喜欢在这小筑里刺绣,便想躲在这里给他一个惊喜,却没想到,并没有什么惊喜,全是惊吓到无以复加!
她心爱的情郎,背地里,竟然恐怖如斯!
原来,他一直操控着董妃娘娘为他做事,原来五皇兄的死,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原来凤乘鸾失踪的事,也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原来,她的未婚夫婿,才是那个将整个南渊朝野搅动得暗涛汹涌、波诡云谲之人!
她吓得两条腿发抖,站不起来,可怜巴巴望着小窗前,就着微光专心刺绣的温卿墨,他安静地就像个美极、不得志,而又安贫乐道地良家子,哪里看得见半点方才在前方竹林中的妖魔般的凶残?
门外,传来董美兰痛苦地呜咽和翻滚挣扎声,该是终于鼓足勇气吞下去的虫子又爬上来了。
景娴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仿佛那虫子就爬在她的咽喉中。
“墨……”她小心翼翼唤了一声,“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对吗?”
温卿墨手底的针,纹丝不乱,声音依旧清凉如夜色,“没有。”
没有……,景娴在心中安抚自己,他怎会没有?
他身为东郎国皇子,却自幼流落在外,孤苦无依,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都没人知道。
他怎么会没有自己的苦衷?
自己既然被父皇许给了他,就是跟她拴在一条线上的蚱蜢,不管他做什么事,她都该无条件地支持他,站在他这一边才对!
“墨,有些事,你不用说,我明白。”她再次鼓起勇气,“今天的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你放心。”
她若是不表白心迹还好,此时这样说,反而令温卿墨执针的手一顿,他扭头,脸上妖艳一笑,“公主在威胁我?你觉得,我会怕你说出去吗?”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景娴慌忙解释,“我是说,我永远只会帮你,不会害你。”
“帮我?不需要。”温卿墨将目光重新挪回那只翠鸟上,口中如闲话家常,“这世间的人,对我来说,只有两种,有用的,和没用的,你呢,暂时还算有用,所以,若是乖乖地做好本分,管好那张嘴,来日,百花城这边的事一了,我一定会如约带你回东郎,让你坐上太子妃,甚至王后之位。”
景娴觉得,若是这样顺着他的话说,就显得自己是在贪图他什么,可她分明还是喜欢他的,自从被赐婚给他,从见了他第一眼,她一颗心就真的踏踏实实给了他,从来没有过半点怀疑犹豫。
“墨,我不是那个意思,就算你不是东郎太子,我也愿意做你的妻子,绝不后悔!”
她信誓旦旦,表白痴心。
温卿墨鼻息间一声极轻的嗤笑,“我早晚不会再是东郎的太子,但是,做我的妻子,就凭你?”
妻子是什么玩意?
要那玩意干什么?
景娴:“……”
她不懂了。
有南渊为他撑腰,这太子之位,必定稳如泰山,他怎么会这么说?
还有,她不是已经被指婚给他了吗?他不是答应将太子妃之位给她了吗?为什么她会不是他的妻子?
她脑海中飞快地思量,难道平日里那些无微不至的温柔都是假的?
或者,他有了新欢,所以淡了旧情?
以景娴那个塞满了后宫争斗、儿女情长的脑子,完全不能理解温卿墨这浅浅淡淡一句话到底蕴含了多少玄机。
她偷眼看着温卿墨的针线,正小心翼翼地穿过锦缎,细细绣着翠鸟的羽毛,指尖温柔,如轻触情人的脸庞。
在比你更聪明的男人面前,既然不懂,那就不能装懂。
就如同撒娇,有时候能换来更大的宠爱,有时则换来更大的耳光。
所以,安静和温顺,一定远比质问他的良心,更能让男人回心转意。
这是景娴在宫中学来的御夫之法。
她这个不得宠的公主,活得远比凤乘鸾、容婉那些高门大族的千金小姐,要艰难得多。
她甚至连谭秀儿都不如,至少那京兆尹的女儿,腿断了,老父亲还替她在金殿上争了一争。
可景娴若是哪天突然死了,丢了,没了,只怕景曜一个眼泪疙瘩都不会掉。
“墨,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景娴小心翼翼站起来,这时,外面竹林中又是一声董美兰的惨嚎,吓得她腿一软,慌忙扶住门框。
“嗯,乖。”温卿墨终于停了手中的针线,抬头看她,露出一如既往温情脉脉的笑意,“公主最近身子一直不好,该吃的药,还要按时服用,莫要叫我担心,早点回去吧,改天我会去陪你选几套花城宴上穿的衣裳,要最好的。”
他手中丝线打了结,轻轻一拉,指尖拈过,那线就果断地断了。
“墨,谢谢你。”景娴小心地向门口挪了挪,“那我先回宫了,你……,这里光线不好,你还要注意眼睛。”
她几乎是蹑手蹑脚退出了竹林小筑,又提着裙子,避开还在外面满地打滚的董美兰,逃命一般地出了别苑,钻进轿子,仓惶回宫。
小筑里,温卿墨对她的离开似乎全不在意,一门心思都在眼下那只翠鸟身上。
雪青色的羽毛,迎着日光,如此斑斓,却始终非心中所想的模样。
他将锦缎从绣架上取下,举在眼前,仿佛端详,之后,对着屋内软塌的方向,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征询别人的意见,“好看吗?总觉得不够完美。翠鸟终究是翠鸟,即便翎羽被供在后妃的脑袋瓜子顶上,却依然是只小鸟。”
他妖魔样妩媚的眼中,颇有些憧憬,“好想要一只凤凰呵!”
说着,温卿墨经过软塌,顺手轻掀一侧稀松拢起的幔帐,那幔帐之后,赫然安静地立着一个女子!
一双明媚飞扬的眼睛,与凤乘鸾颇有几分相似。
细瓷一样的皮肤,泛着异样的光泽。
柔软的黑发,温婉地垂下。
她整个人,直直地立着,一动不动,连眼都不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