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熏暖。
从上海归来已是盛夏。
叶三爷来到张青荷的院子,门窗都由密实的黑布遮住,一进屋犹如夜晚。
他打开电灯,轻唤:“华君。”
“爹爹。”
他四下寻看,在珠帘后望见叶华君,眼色阴冷,没有半点孩子的天真与活泼。
叶三爷对他招了招手,温柔道:“你近日可好?”
“挺好。”华君不肯动,“娘去了梨花别院。”
语调冷硬,似在逐客。
叶三爷偏要留着,想与他多说些话:“你前两年还总黏着我,现在愈发与我生疏了。”
华君咬了咬唇:“我是不祥的妖孽,不想给您带来灾祸。”
“谁说你是妖孽?”叶三爷正色道,“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
“骗人,叶辰君才是。”他面有愠色。
“华君,你可冤枉你父亲了。”张青荷从屋外进来,“你父亲四处奔波为你寻医问药,在你身上花的心力是四个孩子里最多的。”
叶华君深望父亲一眼,一声不吭去了里屋。
张青荷无奈摇头,命佣人泡茶招待。
叶三爷呷了一口茶,温和道:“溶月的病情如何?”
“失心疯不见好,还得了一种怪病。”
“什么怪病?”
“浑身长满了疹子。”
“可请人看了?”
“她不肯看,见人就要咬。我们怕是天花,不敢靠近。”
叶三爷凝眉,放下茶杯:“溶月与我虽只有夫妻之名,但她始终过了门,不可亏待。即便是天花,也不能放任不管。”
张青荷温顺地低眉:“还是三爷仁厚。”
他沉吟片刻,道:“待会我去看看她。”
结识王溶月是在北平。
叶三爷当年想去北平找素蝶,却得知她和赵添云相恋,心中抑郁,又正逢大雨,于是在一家落子馆避雨。
避雨的人有迫不得已收摊的小贩,有失意的政客,有消磨时光的前清遗老。魂魄都随着雨,三三两两地在外飘荡。
忽闻一阵急鼓,将四处飘散的魂儿给抓了过来。
唱京韵大鼓的是一个小姑娘,和她的年纪实在不符。穿一身月白旗袍,脑后编一个长辫子,一根红绳禁锢住所有发丝。许是第一回上场,脸上有一抹散不去的薄红。
三弦四胡配着她一起唱:
“赤壁鏖兵那曹操逃了,孔明派兵前去挡曹,把各路的兵将全派到。那关公在账下皱眉梢,问军师,这样的军务不派某,这是明明白白地,把关某我薄瞧……”
她唱得不太好,高音不尖,低音不浊。但男客们对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分外宽容,也不轰她,只当是捧她的美貌。
小姑娘知道唱得不好,难免紧张起来,竟渐渐忘了词,不断唱错。她窘迫地低头,惊惶地东瞟西瞥,无意中带了一丝媚。叶三爷一怔,这低眉含羞的模样,竟与素蝶有八九分相似。
台下的听客发出一阵细碎的哄笑,有个促狭的嚷道:“你嘴巴里是不是含了颗枣?吐出来让我瞧瞧!”
小姑娘又羞又窘,词都忘光了,下不来台。忽然一个小厮送上来一包赏钱,引得台下一片惊呼。
她茫然四顾,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朝她清浅一笑:“你唱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