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时候,武师发现了他的天赋,默许他旁听。
十一岁的时候,他已经学出了些心得,使起器械来颇有几分气势。
十二岁的时候,家里不允许他再出门。
大锁落下,便只剩小小院子中的草木,和寒来暑往、春夏秋冬。
他折了一支枝条放在卧室的门后,每个因绣花而疲劳的夜晚,就以枝当剑,偷偷习练武功。
十三岁的时候,他读着边塞诗,不禁感叹:
天下这么大,他却不得不被拘于后宅之中。
十四岁的一个早晨,他给母亲送些遗落在家里的东西,路过城中大户设立的学堂,被陌生的恶女调戏,还险些被欺辱,从此蒙受不白之冤。
从这时开始,他的人生之路偏离了方向。
被那些人捉住污蔑的时候,仟贞本可以凭着武功挣开他们,一走了之。
他想,如果他跑掉了 父母会多么伤心, 他们的名誉和弟弟的名节会受到何等 的损害?而他子然一身,又立锥何处呢?
可惜世间辩白最无用。
不如从此随水而去,有恩有仇,来世再报。
但任贞遇到了云华仙子。
短短两日不到,他已看出云华仙子是个有担当的女儿。
是值得他托付终身的。
后来,他会想,这样是不是过于一厢情愿,就像一个人人瞧不起、没名没分的外室一样?
每当他想到这儿,记忆中那些路人的污蔑嘲讽和惋惜,就潮水般漫上他耳边。
所幸风芜城以外的地方,对男子的过往没有什么歧视,也不会过度探究。任贞改“贞”为“真”,换了名字,倒也无人过问。
他出走之后,靠着以前学武的天赋和基础,修炼云华仙子给的功法秘籍。
过了许多年一边修炼一边给人押镖,风吹日晒、打打杀杀的日子后,或许是老天暗中补偿了那年的阴差阳错,让他挣下了沙柳堡这片家业。
“任真”成了众人眼中的任堡主。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拒绝面对自己的过去,也在心中强烈地否认那个想要成为贤夫良父的风芜城少年任贞曾经存在过。
精神日复一日地拉扯,他病倒了。病中,心的空虚越来越大。
直到某天,闲来无事,他顺手绣了一条帕子,才恍然惊觉,自己的内心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还是隐秘地奢望着嫁给所爱之人。
为她洗手作羹汤,为她相妻教女,为她裁制新衣……就像他的父亲曾经所做的那些一样。
大约有些事,就是执迷不悟吧。
此夜,园中无人,唯有头顶星汉灿烂。
任贞从外面归来,打开一只上了三重大锁、看起来像是装着机密文件的相拿出其中没做完的针线。
抖开,是一件素色的女子的衣裳。刚刚缝制好,还没有绣花。
柜子里还有许多衣服,有大有小,都分门别类,叠得整整齐齐。
许多个不眠之夜,任贞都在想象自己与那个人育有一女,想象这些衣服穿在她们身上有多么好看。
年年如此,便攒了一柜女孩子穿的衣服。
这些衣服面料舒适,款式入时,针脚工整,是他父亲传授给他的好手艺。
他摊开手中的这件衣服,拿起描好的花样子,在上面比划着。
若有属下看见任堡主正在干这个,一准儿要惊掉下巴。这是他不留侍从在院中的原因之一。
任贞的心里忽然浮现云华仙子的面容。
他拿着花样子比划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东西,叹了口气。
多年未见,只是偶尔听说她去了哪里,又去了哪里。
打退了什么大妖,又打退了什么大妖。
任贞很想她,但也很清楚连“想她”都是奢望。
云华仙子和萧仙尊都是天之骄子,二人珠联璧合,恰似天生一对,她又怎么会在意自己这个普通人呢?
思绪已乱,烦恼丛生。
他信手拿起绣绷,在上面绣着一幅小小的、即将完成的垂柳。
接下来,任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一个美梦。
浩瀚星空下,云华仙子飘然而至。
“我带弟子们在附近做任务,听说你在这儿,顺便过来看看你。”她说着,走上前来,对他手中刚下了绣绷的帕子赞叹不止。
这手艺真好,比她强多了。
“喜欢的话就送你了。”任贞压下心中的欢喜和激动,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
云华仙子站定,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花园:“你家原来是这样啊。”
任贞剪了多余的绣线,起身递过帕子,有点羞涩地“嗯”了一声。
他比当初长高了一些,两人一内一外,相视而笑。
“不带我逛逛你家吗?”云华仙子发出了邀约。
整夜,任贞都像梦游似的。
群星在头顶闪烁、银河横亘于空中,流星不时隐现。
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动石榴花在叶丛的阴翳中暗暗吐出一抹如火的娇艳。
就像一场他不愿意醒来,却不得不醒来的梦。
云华仙子站在窗外,看他吹灭了烛火,才静静离开,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任贞次日一早起来,发现昨夜刚绣完的那方帕子真的不见了。
他躺回床上把脸埋进手心,羞得脸颊通红。
他执掌沙柳堡之后,第一次起床晚了。
但……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再做一次这样的梦。
一晃又是数年过去,任贞手中,新的春衫刚刚绣成。
那是他永远无法说出口的情愫。
他展开春衫,对着满月欣赏片刻,便收进了柜子。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顾清念完话本子,在满室土味中喝了口茶。
外面的沙尘暴还在继续,天色更暗了。
萧胤尘点上灯,如豆的一点火苗在细细的灯芯上延展开来。
他就着油灯的微光,读起宗门刚寄来的信。
读罢,又拿出笔墨来回信。
顾清托着腮,回味着文中内容,恍然大悟:“仙尊,上次任堡主给我的,就是他做的衣服?”
萧胤尘道:“话本子里的内容,不足为信。”但消息来源很可靠就是了。
他看着顾清,这身衣服文雅素净,她穿着正好。
再想想另外几套衣服也都很好看,不由得在心里赞了任贞一句好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