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十三的声音在地下的土室中显得有点空旷:“你的眼睛我会找人治,慢慢来,总会好的。”
素心听懂了,点了点头。
土伯从外面走进来,笑问:“城主醒了?”
他就是那只土拨鼠化形而成的大妖,取了前面两个字的谐音,叫土伯。
素心目不能视,只向声源处拱手拜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请问前辈高名?”
“高字不必,土伯。”她们心里都清楚,是他一直在养护被雷劈了的蜡梅和桃树。
她们恢复后,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没有再提起那个人类,素心也没有再追究过所谓“梦”的真假。
几年后,素心城发展了起来。
山的那边,人类世界也开始快速发展,有些人开始翻过山来砍树。
桃十三总想杀人,素心总是劝解她:“不要杀人,杀人有伤天和,容易遭雷劈……”
时间久了,桃十三也就默认了。
土伯够佛系,所以对一切都视为常事,但桃十三不,她不愿再看见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活着。
但总是有许多事情需要她来考量、决定,生生将她的计划拖出了五百年,直拖到仇雠的面容在漫长的时间和冗杂的事务中变成了印象碎片。
从始至终,无论愿意或不愿意,被迫接受现实的,只有桃十三一人。
当萧胤尘出现在她们的时候,那种如芒刺在背的危机感再度袭来。
萧胤尘太好了,她害怕城主再受伤。
所幸,她最后保护了城主一次,使她免于最怕的雷殛。
被雷火击中、在荒野上烈烈燃烧的桃十三已经没有力量再管别的。
植物的身体无法发出声音,唯有树身毕毕剥剥地燃烧。
她清楚地感觉到,在一刹那令人麻木的剧痛后,极高温的火焰腾地从身体中蹿起来。
包含着水分的树身,被烧得吐出一股股白色的蒸汽,火焰烧焦了树皮,断掉了她的妖力来源。
桃十三恍惚觉得她从未如此衰弱,连当年那一次,也只是劈裂了她的一部分树皮而已。
脱形化体的一刹那,桃十三恍惚地想起:原来她在很久之前,曾经是见过萧胤尘的。
此后,她对作为“桃十三”的自己的这部分意识便开始模糊。
一点灵识无限上升,她看到了过去、现在和尚未发生的将来。
无数个人类看不见的可能性,曲折交错,就这样呈现在面前——自然而然,仿佛从一开始,她就完全地了解这个世界的内外一样。
同时,她也意识到往昔归于大化的那些古老妖族的意识,他们寂静平和,融于万物之间,就像他们过去、现在、未来,都在。
渐渐地,桃十三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意识了,她慢慢地融入了一切,融入了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萧胤尘仿佛在一个遥远的梦里,走不出来。
那些已经记不得的经历,正在以某种上帝视角在他意识里重现。
他静静地倒在牢房的角落,一堆杂乱的稻草上,看起来和上次刑讯完毕被粗暴地丢在这里时无二。
偶尔有看守的修士前来查看,只觉得他赢弱而更添风姿——却是痴迷、贪婪、亵渎的眼神。
因为美貌而被他人觊觎,在萧胤尘的生命中不是偶然,但如此明目张胆、带着巨大恶意的折辱,还是初次经历。
他不在意环境,只是安静地内观。
体内的灵脉破碎之处犹未修补,金色的灵流一滴一滴,漏向灵脉之外,溶于无形之中。
他每修补一部分,都会在下一次的拷问中有意无意地被重新破坏,好像这些人有意要阻止他修复灵脉一样。
他尝试过回忆净化山的灵脉时那种感受,也尝试过和这片土地沟通,从而获取帮助。
然而,这座地下监牢在修建之时,就决定要困死他。
他们切下整面山上的石材,削成牢房的四壁,接缝密合,连针尖都插不进。
中间夹着铁板,其上又是石材,极重,且不留空隙。
上方一片密林,树根扎得极深,且虬曲交错。
挖,挖不动;炸,炸不得。
哪怕北斗宗那位老祖宗来了,也得无可奈何地回去。
修这座地牢的人似乎很得意自己的设计,名之为“困仙牢”。
所谓“仙”,自然指的是此刻额头冒汗的萧胤尘。
大地的灵脉近在咫尺,他却无法捕捉到这份力量。
身体的钝痛和精疲力尽间,他一边思索着灵脉的问题,一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朦胧中,他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唤:“阿尘。”
“阿尘、阿尘。”素心抱着孩子轻轻哄拍,眉眼间带着一丝疲倦和满足,
还有满满的爱,母子之间毫无隔阂,她怀里的小团子闭着眼睛,在轻哼声中,露出笑容来。
天气已是初夏,而石屋里清凉爽洁,无半丝炎热,瓶中参差插着几支新鲜的荷花,有的已绽开,露出其中未熟的莲蓬,有的尚为花蕾。
满室清香。
壁上挂着一轴小荷尖尖立蜻蜓的图,蜻蜓四翼轻盈,足下浑不受力,好像一阵风过来,就要振翅飞走般生动。
昔日的城主,气质柔和,姿容明丽,比之后来做城主时,少了许多沉重和威势,以及岁月带来的些许沉郁,和在桃十三多年来的有意维护下养成的天真的脆弱感。
“素心,我买了新出的话本子。”江心月一手提着食盒,探半身入帘,另一只拿着书的手,轻轻地把门带上。
“多谢……你跟老板请假了吗?”
“请了,你们老板夸我有福呢,”江心月将食盒放在桌上,拿着书走过来。
“他还额外送了我一本笑话大全,你看不看?”
“我先看话本子。”素心把小团子放在床上,接过书,粗略地翻了一遍,向他露出甜甜的的笑容。
江心月看素心这般喜悦,心都快化了。他麻利地把饭菜拿出来,摆在桌子上,道:“我带了你喜欢的菜,把阿寒哄睡了,快来吃饭吧。”
江心月这两年来常常问自己:你满足吗?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他的妻子虽是树妖,但心性品貌无一不好。
或许别人会在意,但他并非迂腐之人。
他相信彼此之间的心意,也坚定地相信素心和阿尘会是他一生挚爱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