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小团子再大一点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他有一半妖族血统,他的母亲是气运得天独厚的大妖,父亲虽非当世奇才,天资也算中上,但他却没有继承父母的半分天赋,甚至灵脉闭塞、半丝灵气也无。
偌大一个世家萧家,竟出了个没有灵脉的普通人,这要如何是好?
萧父撑着额头,看着所爱之人和才出生几个月的幼子,心中发愁。
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他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这软软的、雪团般的孩子虽无法修行,却十分好看,五官虽未长开,已可以看得出神似他母亲,叫人一见便心中怜爱。
江心月自认是豁达之人,并不在乎什么族人的眼光和面子,只是这孩子长大后,难免受其他孩子欺负。
常人人寿不过百年,这孩子的未来,将是百年的冷落和歧视。
修士寿命虽非无尽,区区百年却也是弹指一挥间,对于他们夫妻来说,丧子之痛也将持续得很长很长。
萧父看着儿子的目光,转变得沉痛而怜悯。
如果他是个正常的孩子,就好了。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朔风已起。
外面在下雪、石屋中燃着炭火。一帘之隔,有如冬春。
“怎么了?”素心善解人意地端来一碗热汤。
男人欲言又止,复重重地叹了口气。
若是对他有偏见,无论是责罚还是驱逐,他都一肩担了。
换作自己的爱子,他便难以接受。在这短短的一生中,还要在未来承受种种未知的痛苦和歧视
他斟酌着:“不如我们……再生一个吧。”
他抬起头,望着素心明净的脸颊,这样平静地说。
数日后。
“我成功了!”
他刚进门,素心就凑过来,眼神里透着诡异的狂热。
“从来没有人尝试过的事,我办成了!”
他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他晓得妻子看话本子太多,总有些奇怪的想法,因此未曾发问,只是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走进内室,想要看看孩子。
素心一直在说着什么,他没仔细听,只听到一句“为了我们的孩子”。“我给阿尘,造了一个最好的灵脉。”素心献宝似的跟在他身边,兴奋道。
他终于抓住了素心所说的重点,瞬间的茫然后,脸色陡然一沉。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起孩子的手腕一探,如遭雷击,颓然坐倒。
素心很兴奋,一直在说。
而他已经无法再分辨她在说什么了。
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真的是他的爱妻、阿寒的母亲吗?
她把他们的孩子改造成了一种怎样的可怕存在?
他觉得素心一瞬间变成了陌生人。
然而,对于孩子的问题,他逃避作为、任其发展,宁可再生一个,任阿尘在可以推测的未来里一生受到歧视,也不愿为他想一想办法。
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素心,毫不顾念最疼爱孩子的就是母亲。
素心这种逾越的行为在他眼中,毫无意外地是对天地的挑衅。
他只想要维护这个世界的和谐,却不想为了自己的孩子,去想一想办法,多付出一点。
而素心为了阿尘付出的时候,他愤怒了。
“争天地之灵气,夺世间之造化……这可如何是好?”
“你我二人……必遭天谴。”
应景一般,外面响起了雷声——冬雷震震,仿佛预告着异象将生。
他和素心含泪相望,怒气、震惊、怨怼、哀求、嗔恨、不知所措在他们的眼中来来回回。
良久,素心动了动嘴唇,道:“只要你不是最后的刽子手,无论再痛,我都可以承受。”
她望着男人,眼中的恳求和期望最终变作了失望。
男人脸色铁青,抿嘴不言。
避过素心仿佛能烧穿他内心最后一道屏障的直率目光,转身离开。
若用话本子里面的词来形容,当是“郎心似铁”。
“但求你放过阿尘,让他活下去……你难道不想看看他长大后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吗?”素心在他身后哀求道。
男人大踏步摔帘而出。
这段婚姻中,最后的对话就此结束。
因为是“我的”,所以可以牺牲。
因为是牺牲了“我的所有物”而换来的所谓世间安宁,他问心无愧地期待着无辜的孩子成为一个邪恶之物。
将由他来处决的邪恶之物。
他怀着杀子的隐秘渴望,将这个无辜的孩子冷漠地抚养长大。
然而凡事总不会由着他,萧胤尘一天天长大,越发光彩夺目,他也越发隐藏不住自己的不甘和妒恨。
他曾在家宴上以孩子出众的天资而向同族夸耀,以期得到赞美和吹捧,满足他可怜的虚荣心,但宴会一散,短暂的父慈子孝表演便结束了,转脸便对儿子冷眼相待。
萧胤尘年幼无知的时候,曾以为父亲是由于为人严肃、不苟言笑而吝于表达关爱,他不停从各方面讨好父亲,想要得到他的一句温言或一个笑容,却极少成功。
待稍大点,也隐约感受到父亲的敌意,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孩子。
年幼的萧胤尘就这样在父亲态度的极差中长大。
后来,少年萧胤尘幸运地得到了师祖的庇护,进入北斗宗。
萧父不敢和师祖叫板,更怕名誉受损。
事到如今,他的恨中难免带有一丝庸人对天才的嫉羡。
萧胤尘是他的儿子,这绝世的天赋由他邪恶的妻子从世界夺来,而他选择与“世界”站在同一边:素心为萧胤尘量体打造的灵脉太好,只要他活着,天地灵气便自动向他聚拢。
在吸收天地灵气四百余年后,萧胤尘成了最好的修士,是名“仙尊”。
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萧父对于妻儿没有多余的看法,爱是真爱过,杀也是真想杀。
漫长的岁月里,那些恐惧、惭愧、忧愁,和平庸之辈对绝世天才的嫉恨,终于压倒了淡薄的爱和亲情,变成强大的压抑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