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楚二年, 京城初雪。
时值隆冬,密密麻麻的雪花被北风吹得打斜,刺在人的脸上, 刮骨利刃一样地疼。
关外传来捷报,王师攻破昶永关, 歼俘檄宁敌方军众近三万人, 兵锋直逼漠南,生擒了主将秦飞阳。一时之间,举国欢庆。而其中攻城最大的主力则是昭阳侯萧骋的赤翎军, 三千铁骑打进了浑屠王部,诛杀了敌军驻守在昶永关的将领, 敌军势力大减,不得不率军退至漠北。
而镇南王得知这一消息,立刻急急调度人马, 派人驻守昶永关一带防线。
持续半年的战事总算可以告一段落,而赤翎军这一战也算是让漠南一带的隐患彻底解决掉了。
宫内火炉燃得正旺, 雪幕纷飞,殿外起起伏伏的宫殿,飞拱斗屋上的琉璃珠瓦承接着天空坠落的白絮,不多时天地一色,万物俱白。
兰殿内, 萧骋负手而立,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楚瑜。
后者侧靠在华贵的金丝楠木桌案后,他身着蟒纹金边常服,明黄的颜色衬得他肤如白月, 宽衣广袖下身姿清俊, 此时微低着头, 束好的冠发有几缕柔软的发丝从额边垂落,乌发白肤,眉深如墨。
“子川,你这么一直站着不累吗,坐我这里来 ,中午就留下来陪我用膳。”
萧骋听他这么叫自己,心中微微一顿,犹豫片刻之后终于还是上前一步,终于坐到了楚瑜的身侧。
从这个角度,萧骋能看到楚瑜侧面流畅优美的肩颈弧度,以及掩藏在沉重交领之下的淡淡红痕,在他苍白的肌肤之下格外扎眼。
萧骋目光陡然阴沉下去,猛地站起来,甚至因为动作太大,而带翻了桌案边的书简。
哐啷一声。
楚瑜笔尖一顿,“唔”了一声,说道:“子川你看,这个金锁我让人打一对儿怎么样?”
萧骋盯着他手中那张画纸,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手背已经青筋浮现,冷着一张脸看了楚瑜半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酸水苦水泡的入味了,他冷笑一声,语调阴阳怪气:“呵,一对儿?陛下是想再给大皇子添个妹妹还是弟弟?”
他在关外一年,每日每夜都想赶在这人生辰之前,将昶永关攻下来给这人作生辰礼物,想让这人展颜一笑,只是没有想到,一回京就得知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惠嫔腊月二十凌晨诞下皇子,龙心大悦 ,马上将她封为贵妃,上元节一过就是满月宴。王师大胜回朝,皇储也已经出世,真是双喜临门!
才不过一年,这人儿子都有了!如今已经呱呱坠地,马上都要满月了!
而他竟然半点都不知道,可想而知这个人瞒得有多好,有多谨慎又有多小心!而惠妃从一个小小的嫔妾也要母凭子贵被册封为贵妃,代掌后印,协理六宫。
如今后位空悬,惠嫔娘家在朝中无人,明明没有半点依仗,她的荣宠可想而知。
这一年里,他在沙场关外餐风饮刀,可楚亭却是娇妻美眷在怀,真是过得十分惬意!
萧骋的语气实在是算不上多好,甚至有不敬顶撞的意味,但是楚瑜听完后脸色却没有不悦。
他只是微微拧了拧眉,抬起眼看向了面前的男主,十四岁随父从军的萧骋不愧是马背上长大的,身姿挺拔,与大楚国人的长相略有不同,萧骋母亲给他带来的异域特征此时在成年的他脸上逐渐鲜明了起来,他眉骨微弓,眼窝深遂,淡棕色的瞳孔掩藏在更深的阴影里,其中怒意翻腾,一身玄色熏服将人衬得气魄华贵,而身上的气势却是从刀山火海中淬炼出来的深沉和凛冽,让人不能逼视。
见楚瑜目光盯着自己看了又看,萧骋却垂下了眼皮,锋利的薄唇紧抿,半晌之后微微侧过了身,竟然像是不想再让他这么看一般。
楚瑜见状从桌案前站起身,站到了他身后,故意说道:“子川怎么去了边关半年,回来却像个小姑娘一样,连让我看两眼都这么吝啬。”
他这话一出,萧骋便猛地转过头去,目光狠狠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楚瑜,那目光简直像是要拆他的骨吃他的肉,只是眼神中分明有不可忽略的难过。
周围的几个小太监听到陛下居然这么调笑昭阳侯,顿时将头埋得更低,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
而楚瑜见他这样看着自己,也不再继续问下去了,而是换了种语气轻轻地说:“子川,先陪我用点饭,早上下早朝匆忙见了那群人,只胡乱吃了两口,现在早就饿得不行了。”
他语气也不像是哄劝,也没有丝毫的撒娇讨好之意,只是语气轻轻的,可是还是让萧骋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听到他说早上只胡乱吃了些,又看他确实是比半年前清痩了不少,再硬的心再大的气这时候脸色也硬不起来了,只是冷哼一声说:“即使再急的事也就让他们等着,他们能怎么着。”
楚瑜听完淡淡一笑,萧骋心知自己情绪已经被他死死地拿捏,顿时脸又沉下去,对着自己的随身太监四喜摆了摆手:“今日朕和昭阳侯一起用午膳,叙叙旧,告诉惠妃朕就不过去她那里了。”
太监总管四喜应了一声,而周围的宫人置席端茶后也都退了出去,没多久午膳就备齐了,就摆在侧厅雕花窗户前,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兰殿院内的红梅。
“都下去吧。”
宫人应声退下,殿内便只剩下了楚瑜和萧骋两个人,楚瑜率先走过去,坐下握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萧骋倒了一杯。
“子川。”
萧骋走过去坐下,盯着杯中酒半晌,才拿起仰起头饮尽了。
这酒没有半点烈性,萧骋喝起来如同喝水一般,可是喉咙仍然像是烧了一团火,利刀子一般地割过一般灼痛。萧骋看着楚瑜一双黑如曜石的瞳仁,好久才喉头滚动,开口说道:“能得陛下亲自给我斟酒,臣真是惶恐。”
一听他的语气,楚瑜就知道这才是要和他来算账的,微微笑了笑说道:“子川,以前我们不也是这样吗?”
“只不过在关外一年,你就要和我这么生分了吗?”楚瑜拿起玉筷,给萧骋夹了几道小菜,自己却不动筷懒懒地倚在身后的软榻上,慢慢地喝起酒来。
萧骋见他这样,想到他方才和四喜说的话,他这些日子不知是否天天去惠妃那里,如此下去,说不定要不了多久,他恐怕就要儿女绕膝了!
一想到这里,萧骋怒火直起,心中又痛又怒。也不再弯弯绕绕,单刀直入道:“关外一年,惠妃娘娘……不,现在该称贵妃娘娘了,贵妃有喜的事臣竟半点不知。如今大皇子一出生,眼看着都要满月宴了,臣这个做皇叔的居然连满月礼都没有,说起来岂不失礼。”
他唇角明明带笑,可深邃的眼眶种仿佛嵌了两颗冰球,看着楚瑜的眼神却灼灼逼人,深若寒窟又意味不明。说话的语气像是询问,却更像是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