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老实回答道:“要解毒,自然要先学会养毒。可惜我只跟了师父八年,学艺不精,实在有些丢师父的脸了。”
“那你也知道些制蛊和下蛊的法子了?”
“是。但师父所教,自然与蓝儒尘不同。蓝儒尘是用毒杀人,自然是如何狠辣,便如何制蛊。而我师父所教,是解毒,因此毒术手段,定是在别人之下的。就好比病魔和大夫,不是总有种说法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么?”
皇甫宜失笑,“那在你看来,我是道,还是魔?”
秦桑只微微一笑,便答道:“师父不是道,也不是魔。师父就是神。”
一句话,又哄得皇甫宜龙颜大悦,哈哈大笑。
李中玉暗暗冲秦桑竖起了大拇指。这样机灵巧辩的女子,怪不得能大胆到独当一面的经商赚钱呢!
“既然你如此抬举我,那,我就请你看样东西。”皇甫宜说着,终于打开了他放在桌上的大陶瓷罐子,一股浓重的令人几乎都要把胆汁都吐出来的腥气扑面而来,乔杉第一个没挺住,“呕”的一声,弯下了腰。也真是难为他竟还能这个时候挺得住不吐出来,而是坚持着用手掩住嘴巴,艰难的奔到院子里,这才“哇”的一声,吐了一个一干二净!
皇甫宜却仿佛没看到乔杉的反应一般,依旧笑着对强忍着呕吐欲望,但为了通过皇甫宜的考验得到生存希望仍旧坚挺着秦桑道:“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师父莫非是在制生毒?”秦桑答。
皇甫宜笑,“不错。想不想看看你身上的毒,是用什么毒物生出来的?”
如果有选择,秦桑一定不忍心让自己的肉体和精神承受如此大的痛苦,但偏偏,此刻她是毫无选择的。她想,如果是之前的“秦桑”,此事对她,或许也不算太难。可她现在明明一颗来自现代的人类,这种阴邪的东西,真不知她的小心脏能否挺到最后。
秦桑真佩服自己竟还能伪装淡定的笑得出来,“当然想。多谢师父成全。”
说着,她已站了起来,微倾了上半身,往罐子里看去。
纵然是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在看到那罐子里什物的那一刹那,她仍旧差点昏死过去。
那里面是无数只的毒蜈蚣,无数只的毒蝎子,无数只的毒蜘蛛,无数只的毒蛇,还有无数只的不知是什么的怪物!它们在纠缠着一起,互相撕咬,互不相让,毒液毒汁早已覆盖了整个罐底。想她前世在看到《封神榜》里对摘星楼里妲己设计的虿盆的镜头特写时都忍不住要连发几场噩梦,何况如今亲眼见到这等比虿盆镜头还要恶心一千倍一万倍的东西!
连她自己都很佩服自己,此刻竟还能坚持得住。
只是,有人却是坚持不住了。
李中玉只好奇的跟着瞧了一眼,便“呕”的一声,步了乔杉的后尘,飞奔去院子里,另外找了一个角落,也吐了一个痛快。
皇甫宜还是笑着的,“这是四十九只毒蜈蚣,四十九只毒蝎子,四十九只毒蜘蛛,四十九只小毒蛇,四十九只毒蟾蜍。蓝儒尘就是用这些苗疆难得的极品五毒之物,放在一起,让它们互相撕咬全部死掉之后,再将毒液收集起来,生成了你身上血蛊所用之蛊药。此为生毒。生毒埋在地下,三日之后再取出,此时的毒液便是死毒了。死毒,死毒,便是无人可解之毒。所以你之前所说七七四十九种毒,却是不准确的。那只是一般致命毒蛊药所用的剂量而已。看来蓝儒尘为了你这小丫头,这次所下的工夫着实不小。也因此,我才说,我若解了你毒,他一定会对我很不高兴的。”
秦桑这回在终于明白那日燕飞鹰对自己说的话。他所说的“秦竹手里绝没有解药”,指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他当时已有些弄明白了她身上所用的蛊药乃是死毒!死毒向来没有解药,除非……
勉强陪了个笑脸,双手撑住桌面不让自己倒下去,强笑道:“……真是劳他老人家费心了。”
“好了。”皇甫宜瞧着对面一脸苍白几乎要撑不住的秦桑,这才尽兴的合上了盖子,把罐子放在脚边,拿起了筷子,热情的对秦桑道:“该说的话总算是说完了,是该吃饭了。”
说着话,他已为自己倒了杯酒。
秦桑努力的把视线挪到那些之前还带来无限美好遐想的饭菜上,希望自己也能拿起筷子来,无论如何礼貌性的吃上一口,可结果却是,她眼睛所见到的,不再是美味可口的饕餮盛宴,而是一个个扭曲着的吐着毒液的恶心至极的毒物……烤乳鸽变成了癞蛤蟆,清蒸鱼变成了小毒蛇,豆腐变成了大蜈蚣,莴苣变成了毒蝎子,菜心则扭曲成了毒蜘蛛,那美酒,则没办法不和方才黏腻腥臭的毒液联系在一起……
“呕!”
秦桑被自己的脑补情形实在恶心的够呛,“呕”的一声,胃酸涌上,于是,第三位壮士亦捂着嘴冲了出去,找了个墙角,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啧啧,既然你们都不吃,那只好老夫一人享用了。”皇甫宜微笑着摇着头,装模作样的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拿起筷子,夹了块鲈鱼放在嘴里,好滋好味的品尝了一番,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自言自语的犹自夸赞着,“乔杉的手艺倒愈发有些长进了呢……只可惜啊,你们都太浪费食物了,这些可怜的后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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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宜吃饱了,喝足了,心满意足的从房里抱着他的宝贝罐子走出来,看到那三个脸色苍白的人仍僵正坐在院子里的圆桌边,撑着身子默默不语,便心情不由得又更是大好了,笑呵呵的开始打招呼,“这都午后了,你们真不要吃些东西么?”
“呕……”仍旧是乔杉第一个很给面子的给出了反应,身子一软,弓了腰,对着地面又是一阵干呕。他倒是很想吐出来一些什么,但是在胃里早已空空如也,连胆汁都已吐不出来了。
还好李中玉和秦桑还算是年长两岁的人,到底还能撑得住。
李中玉惨白着脸对皇甫宜扯出一丝笑,“多谢师父关心,只是徒儿实在不是很饿。”
皇甫宜捻了捻胡须,微笑,“那正好。看乔杉身子如此虚弱,你就去把那残羹冷炙给收拾了,打扫一下厨房吧。”
“是。”李中玉强撑着站起身,脚底虚浮的一步步往房里迈去。
“你呢?”皇甫宜瞄准了硕果仅存的一位,“你也不饿么?”
秦桑苦着一张脸,不知该怎么回答。李中玉说了声不饿,便被差遣干活去了,自己若再说声不饿,难道要帮他去养蛊虫去?一想到那些东西,她的恶心感就不断的往上涌。但,没办法,她还是得应付过去这个怪老头。
“师父可还有些什么吩咐?”
皇甫宜一乐,“你是不是也不饿?”
秦桑不敢正面回答。她若说饿了,皇甫宜一定热情的请她上桌吃饭,抑或也会质疑她不乖,不孝,竟饿了也不想陪他老人家吃饭。可她若说不饿,谁知道又会怎么被折磨。正纠结时,突然心中一动,便索性脱口扔出一个她从方才起就一直憋在心里的关键的问题,以岔开话题,“师父,我这正有一个疑问想要请教师父,故才要等着师父用完膳,再敢打扰。”
“哦?”皇甫宜觉得有趣,“什么疑问?”
秦桑定了定神,道:“方才师父也说了,这生毒变成了死毒,便无人能解了。所以我方才一直在想,就算师父知道这毒从何而来,恐怕也很难解开,毕竟毒已入血肉,恐怕非制蛊人赐解药不可!我曾听说这种死毒的解药,非虫引所赖以生养的蛊草所开之花不可!那蛊草之花本就以含有剧毒,才能供给虫引以足够的养分,才能制出上好的蛊毒。而蛊草的养分,却是以活人血肉灌溉,正因着有了这累累白骨的滋润,那花才能开的够艳,够好。因此,这作为血蛊之虫巢穴的花朵,就是解这死毒的唯一良药。而这花,根据道理,应该只有蓝儒尘才有才是,所以晚辈一直疑惑,师父所谓的解毒,是否是有了更好的妙招?”
皇甫宜仔细听罢,再一次朗声哈哈大笑。
“你这女娃倒是有些小聪明的,怪不得玉儿会对你如此喜爱。”皇甫宜笑吟吟的瞧着她,“你说的的确没错。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可你可知道,这么复杂的蛊,以蓝儒尘那脑子,真的是他独创的么?”
秦桑一怔,不知该回答什么。蓝儒尘在蛊届是鼎鼎大名的蛊师,自然是公认的聪明绝顶,可他在皇甫宜的嘴里,似乎一下子竟变成了三岁顽劣儿童。天底下敢如此嘲讽蓝儒尘的,除了他皇甫宜,还真没有第二个人了。
“你跟我过来。”皇甫宜转过身,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秦桑赶紧撑起身子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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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别有洞天。绿树成荫,繁花似锦。
树是青竹,花是鲜艳至极的血红色的花。
那花,诡异,妖冶,极不正常的美,极不正常的艳,通体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秦桑从未见过这种花,但第一直觉,她就想到了方才刚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那种花。
莫非,这就是解药?!
她心里一阵激动。这皇甫宜方才说这种阴毒至极的血蛊并非蓝儒尘独创,那么是不是意思是说,这蛊,实则正是眼前这个怪老头所创?!
欣喜霎时充满了她整个身心,但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能伪装淡定的跟着皇甫宜走近那片花丛。
走近了,看清了。每一朵血红色肥大的花蕊里,都睡着一只肥硕的慢慢蠕动着的血红色的像蚕宝宝一样大小的虫!
那虫长着无数只的足,通体透亮,似是半透明的一般。
它们蠕动着,蠕动着。只是看着,秦桑就有种想要作呕的欲望。
“想必你已都猜到了?”皇甫宜得意的问秦桑。
秦桑惨白着脸点了点头。
“这就是蓝儒尘用在你身上的血蛊的蛊虫虫引。它们正是这下面的花所养着的。这花,的确是用活人血肉灌溉,不仅有着剧毒,更有着阴魂不散的幽灵附体。”
“这么说,这就是我身上血蛊的解药?”
皇甫宜笑了笑,“我可没这么说。我只问你,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到底还敢不敢吃这花?”
秦桑怔怔的盯着眼前的一朵花,许久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这么说,你不敢?”皇甫宜眸光闪烁着,逼视着秦桑。
秦桑不想骗自己。她的确是不敢。就算有人告诉她,吃下去吧,吃了这个你就会摆脱蛊毒了,就可能有命继续活下去了,恐怕她还是没这个勇气。
这是极让人作呕的花。
也是极让人恐惧的花。
就算有勇气拨掉上面的毒虫,采了这花在手里,只怕她也没有勇气把这花放进嘴巴里,咀嚼了,成了汁液了,再咽进肠胃里。
这带着无数活人血肉和灵魂的邪物,亦是随时可以把人置于死地的罂粟。
她觉得,吞下这种邪恶的东西,竟是比“死定了”还要可怕的选择。
她没那个勇气。
“你若吃了,就自由了。”皇甫宜又蛊惑着补充了句。
秦桑指甲已然嵌进掌心肉里,却感觉不到疼。她只是一言不发,面色惨白的看着眼前的花。
吃了,可能会活,也可能立刻毙命。
任何人都不是神仙,皇甫宜也没说这就是解药,他只是让她明白,眼前这花,可能就是解药。不过,他方才的话却是没错的。
吃了,就自由了。死,也是一种自由。最大的自由。
“看得出,你是个很谨慎也很心细的人,不是那种脑子一热,因为惧死就冲动行事的人。我在猜,现在,你是不是心里想着,如果有人可以帮你先试吃一下,那就再好不过了?”皇甫宜凝视着她的眼睛,如幽灵一般的声音在耳边萦绕着。
秦桑终于开了口,“这本就是无人可试的,不是么?总不能随便找个人就来让他中蛊,然后逼他试药。谁的命不是命?人既然爱惜自己的命,就懂得珍惜别人的命。”
皇甫宜笑出了声,“的确是苗世通的徒弟!我敢说,同样的问题,我若问了蓝儒尘的外孙女,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抓个人过来试药的!没想到同一个父亲,竟能生出秉性不同的女儿来!”
秦桑一愣,抬头看皇甫宜,只见他一副什么都了然于胸的模样。
也是。他可是皇甫宜。不是书呆子李中玉。他这辈子做什么事之前,都不可能不打听的清清楚楚的。
可,若是如此,他又怎么会信了李中玉说她是他的“未过门的媳妇”这类很容易被拆穿的谎言?
她突然发现,李中玉好像也是自作聪明了。可惜的是,他竟不自知。
“我若是你,我一定会把秦竹抓过来试药。”皇甫宜淡笑着说道,仿佛在说一件最家常便饭的饭后谈资一般,“不过我觉得你似乎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指甲深深的嵌入掌肉里,秦桑又说不出话来。--拿活人来试药这种事,皇甫宜说对了,她的确做不出来。可能在生死的最后关头,她也会像条困兽一样想尽了办法求生,但至少,现在,她还做不出来。
“事情很简单。你找人试药了,那你就会百分之百的能活。但你不找人试药,那么,死的,依然很可能是你。你和秦竹,只能活一个。具体你选择谁,就看你自己了,我只是个外人。花在这里,我也在这里,而决定,却在你!”
皇甫宜目光炯炯的逼视着她。话说到这个份上,秦桑的确已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生,或者,死。只是一个选择而已。
是她生,还是秦竹生,也只是一个选择而已。
她下不了决心拿秦竹来试药,那么,死就是她自己。
可,拿活人试药,是个比直接把人杀掉还要更变态十万倍的事,就像但凡军人上战场,总要杀人,可如日本鬼子一样的虐杀或者细菌试验,那就是毫无人道的变态行为了,正常人只是想想就会令人不寒而栗。所以,这在她的价值观里,目前还是无法接受的一件事。
“好好想想吧,反正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皇甫宜似乎没耐心听她下决定了,也心里明白她是不可能马上就会做出什么决定的,兀自转过身,便径直回了屋前,只留下秦桑一个人,站在阴气森森的花丛边,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