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摇头,“不是。只是现在心里装不下这件事。”
潘玉娘却摇头道:“桑儿,你果然还是孩子的心性。你若瞧不起李中玉无功无名,那就直说。但以为娘看,这李后生倒是个可以安心托付终生的主。娘活了这一辈子,总算是看透了。什么门第,什么身份,什么财富,都是假的。男人拥有的这些东西越多,心里给女人的位置就越小,到时一个正妻还沦落到与那些不入流的女人一起争风吃醋,实在是替祖宗丢脸。”
“过日子,本就是踏踏实实的,就像那戏文里唱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才是最和美的。可男人若真是拥有了高位,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三妻四妾总是免不了的。你也不要嫌娘啰嗦,裴女婿当初不也是信誓旦旦,可他才当了几天县官,就开始把那些都抛之脑后了?你也经历了许多别的女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事了,想必也有些感悟。相信娘是为了你好,也为了福宝考虑的。”
“我已听素娘说了些你带着福宝的各种不易。听娘讲,寡妇门前是非多。现在你碰到的,可能还只是个开始。日后日子久了,福宝大了,上学堂了,出去玩耍了,你还能处处跟着他,去堵别人的嘴?!到时福宝受的罪,谁能帮他顶?”
“还有,听娘的话,你若是要嫁人,就趁着福宝还小,你年纪还轻,早作打算,这对你的名声只有好处。若是再拖上几年,福宝懂事了,只怕事情就复杂了。女人孤身一人不怕,怕的就是不能一直坚守下去。要么,你早作打算,要么,你就固守一生,临了得个贞节牌坊,留下清清白白的名声离世。若是中途不能守节,那可真是该受的苦都受尽了,该被别人戳的脊梁骨也剩不了几块肉了……”
潘玉娘絮絮叨叨的说着,秦桑静静的听着。越到后来,她的眉头便愈发的蹙紧了。
她知道这是潘玉娘掏心掏肺推心置腹的为她好的话。她说的这些话,是十分中肯的,她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
最开始她一到这里,就明显受到了邻里的排挤。后来虽然不知怎么回事大部分邻居突然就和自己走得近了,但那种关系毕竟是很表面的。后来自己被周莺莺大显泼妇本色的时候,那些人不都事不关己的躲在人群里看热闹么?也没见一个人上前说句公道话。
她原本想着靠自己的本事不再让人看轻自己和福宝,可事实证明又抵了多少用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个时代女人抛头露面内外兼顾,可不是什么美德,反而是不守妇德的反面教材。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呆在家里相夫教子才是女人该做的。
这些事的确是她的软肋。而潘玉娘说的也有道理。现在福宝小,听不懂,而且能时时刻刻在自己的保护之下。可将来呢?他长大了,总要出门找朋友,上学堂,入社会。到时这帮市井小民又会私下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他?她只怕届时有三头六臂也护不了他了。
可就为了这些就匆匆忙忙的嫁了,似乎也太荒唐了吧?再说,她能活多久还是个谜呢,现在就嫁了,万一不久就死了,不是害了李中玉么?
“桑儿,有听娘在说话么?”潘玉娘见秦桑半天也不应一声,便追问道。
秦桑忙回答,“我在听,娘。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好。放心,我会好好想想这件事的,您就别操心了。”
潘玉娘这才在唇边溢出一丝安慰的笑容,“不是让娘不操心,便能不操心的。儿活九十九,长忧一百岁。这都是在理的老话了。你不就是一直任性,才让娘更操心么?如今你可不能再任性了,答应娘,真的放在心里好好想想,行么?”
“放心吧,娘。”秦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扶她起来,“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睡。”
“嗯。”潘玉娘似乎还要多叮嘱几句,但终究还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乖乖的任由秦桑扶着她回了房。
睡觉之前,秦桑把三个女人召到一起,短短的交代了几句禁言令。女人容易多嘴,祸从口出的事例太多,这一天之内她可真是焦头烂额了,因此就下了几道禁言令。不管是对潘玉娘,还是左邻右舍,不该说的话,一句话都不能说。否则,月钱双倍扣掉。
许是从未见过秦桑如此严厉的一面,三个人都怯怯的点头应了,特别是素娘和刘氏,自知自己理亏,更是连头都没敢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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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李中玉便如他所说,带着药上了门。很自然的,此举又增加了几分潘玉娘对他的好感度,拉着他又说了好一阵子话。
等两人总算是聊完了,李中玉才笑眯眯的背着双手走到院子,去瞧在院子里趁着早晨的阳光晒太阳兼做智力游戏的秦桑和福宝。
福宝穿着新绣的大红薄衫,看着喜气洋洋的,小脸笑的像朵花似的,看着就忍不住想要捏两把。
他似乎已经对秦桑手里的小木马感了兴趣,人躺在石桌上,双手和双脚却着急的朝着秦桑转动木马的方向伸着,踹着。而且秦桑却极有耐心的就是在他视线范围之内上下左右来回转动着木马,逗着他,却就是不给他。
可福宝真失去了耐心,小嘴一咧,非但不笑了,反而要哭时,她才把木马递到他的手里,嘴里却说温柔的指挥着,“来,把小马马从左手递到右手去哦……”
说了奇了,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已分得清左右,果然乖乖的把木马从左手递到了右手里,然后还得意的朝秦桑笑,似乎是要邀请母亲的表扬。
秦桑当然不会让他失望,低头狠狠的亲了他一大口,又道:“来,把小马马给娘亲好不好?”
福宝先是似乎有些舍不得,但禁不住秦桑的诱导,果然又乖乖的把小木马递到秦桑的手里。
秦桑笑着又奖励给福宝一个响亮的亲吻,鼓励道:“我们家福宝就是棒,对不对?”
她此时此刻的神态是最温柔最放松最自然的状态。李中玉站在一旁竟看得有些痴了。
人说女子有各种美态,他却现在觉得,眼前不施粉黛,不带金银,只是最普通的一件家居衣服的秦桑,已足以美的令人神魂颠倒,那笑容足以令世上所有的男子倾尽所有,而只博红颜一笑。
游戏告一段落,秦桑让福宝自己玩着,这才抬起头看李中玉。
李中玉立刻回神,笑了笑,道:“福宝可真是聪明。”
秦桑莞尔,“不是聪明,是开发出来的。智力开发。”
这明显是个新词汇,李中玉好奇的反问,“智力开发?”
“一岁之前的宝宝虽然对很多事很懵懂,但你现在教他的,他都会记得。所以,不管是数数,辨别左右远近,念诗,都是极好地让他早慧的法子。”
“那你方才拿木马逗他也是所谓的智力开发咯?”
秦桑点点头,“这是早教的一部分。方才我做的,就是先让他转动双眼,旋转眼球,可以启发他的视觉。他方才已不仅能转动眼球追随我的动作,还会转动整个头部,这样就更利于他的大脑发育。这种对视觉的刺激,是极有助于激活大脑的。他的视线和头会追随着玩具的方向不停的转动,便是这个道理了。最后是我让他练习抓握,刺激左右脑。当他分得清左右的时候,就让他运动左右手,这样就可以协调左右脑了……”
她这一番话,听得李中玉云里雾里,“左脑?右脑?人的大脑还分左右?”
秦桑看他一脸的呆样,不由失笑道:“没错。”
“莫非这也是你之前与众不同的医道?”
“的确是。”
李中玉夸张的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上次所教我的,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这是当然。”秦桑得意的耸了耸肩,“我若跟你说宝宝在母亲肚子里时已可以开始这种智力开发,你可相信?”
李中玉笑意加深,双眸亦深深的看向她的眼睛,柔声道:“你无论说什么,我都是相信的。”
秦桑微微一愣,抿了唇,低头又去逗福宝。--这句话,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这人可是越发言辞露骨了。
这算是害羞么?李中玉有那么一瞬间暗暗窃喜,沉醉于美人那一低头的羞赧和温柔。
不过,正事总还是要说的。
干咳了两声,他便已正色开口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件要事。”
“请讲。”秦桑头也不抬,随口答道。
“我师父已答应帮你看蛊毒了。”
秦桑一愣,抬头,不敢置信的瞧着他,“你师父懂这个?”
李中玉实话实说,“我师父一生行医,他说能治的,必然能治,从未打过诳语。此前我已和他仔细讲过你的病症,昨夜把你昨日的脉象也详细讲给了他听,又彻夜在他那里求他出手相救,今早他总算是开了金口。我也不敢说他对蛊毒的造诣有多深,因为我并没有亲眼见过他治过蛊毒,但以他轻易不应人,一应人便一诺千金的过往来看,我还是觉得极有希望的。”
秦桑没想到李中玉还真的为她的事如此费心。
现在她可是过一天少一天,虽说算不上病急乱投医,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的好。从之前李中玉的医术以及他对毒蛊精确的分析来看,他这师父想必也是个不入世的高人。
要不要需要试一下呢?
看看最单纯快乐的福宝,她觉得无论如何也得相信李中玉一次。就当是赌一把也就是了。就算不成,最坏的打算,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他既然如此费心的为她争取到了他师父的点头同意,若是她断然拒绝了,也实在有些伤人了。
“怎么样,要不要随我去试试?”李中玉一脸期待的瞧着她。
秦桑笑了笑,“真的很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
“为你做多少,总是值得的。”李中玉竟又抛出这么直白白的话来。
秦桑不敢再继续客气,只好道:“你师父他老人家在何处?来回需要多久?”
“他住在城外山脚下,只怕来回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我今早是骑马来的,你是要雇匹马,还是……”
“我有马。”秦桑道:“不过你得先等我一下,我先去安排一下。”
李中玉点点头。
秦桑先是让郭嫂请李富牵了马过来,这边跟潘玉娘解释了一下,说是要去郊外找味缺少的药材回来,帮她治眼睛。
潘玉娘倒也没细问,便点头同意让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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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桑一下子就被这如画的美景给吸引住了,牵着马缓步走在石路上,忍不住想着,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也能住在这种仙境般的地方,和自己最深爱的人一起颐养天年,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就在前面了。”李中玉指引着路。
这次,院门是开着的,因将近正午时分,所以炊烟也袅袅升起,看起来特别具备田园诗意,意境无穷。
两人把马匹拴在门外,任他们自在的吃身边肥嫩的青草。似乎是感受到了这田野的魅力,两匹马也欢快的欢脱着蹄子,甩着马尾和马鬃,看起来心情好极了。
“这地方真不错。”秦桑不由得感叹道。
“是啊。真希望自己也有朝一日能和师父一样在这样美的地方等着终老。”李中玉也满足的四处环顾了下,叹道。
秦桑看了看他,笑笑,没回话。--如果抛去他向她求亲这件事,她还是坚定的认为他们能成为最好的良师益友。人生难得遇一知己,三观不谋而合,本就是极难得的。
“师父!”一进门,李中玉便朗声喊了起来。
“是我的师嫂来了么?”李中玉话声刚落,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便响了起来,同时间,一个清秀的少年便从厨房跑了出来,一脸兴奋。
秦桑一看这少年,便心下一惊。这不正是那日在李中玉铺子里遇到的那个少年么?他怎么会在这里?!莫非李中玉口口声声说的师父是那蓝儒尘?这也太扯了吧?!
秦桑惊魂还未定,那少年已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着秦桑,亦是满眼的不敢相信。
“臭小子懂不懂礼数?哪有这么盯着别人看的!”李中玉故意板起了脸,伸手拍了拍那少年的头。
那少年嘻嘻一笑,“还不是见师嫂长的实在漂亮,这才忍不住多瞧了两眼么?!师兄也忒是小气了!”
秦桑眉头一皱,看向李中玉。这次她可是听清了,那小子分明喊她“师嫂”来着!话说她什么时候答应李中玉了?他这次也太不靠谱了吧?
李中玉根本不敢接触秦桑责备的眼神,只对那少年说道:“师父呢?”
“师父正在配药,许是这工夫没时间搭理咱们。这样,师兄,师嫂,你们先外面走走,若是渴了,也可先进屋自己倒点茶。我先去厨房忙着,饭一会儿就好了。”
说完,他便转身又进了厨房。
小小的院子里正剩下两个人,李中玉知道是再也躲不过去了,便硬着头皮抬头红着脸看向秦桑,讪讪笑了一下,“你得听我解释……”
秦桑挑挑眉,“说吧。”
“那个……你渴不渴?”
秦桑摇摇头,兀自转了身往外面走,李中玉连忙抬步后面跟上。
“说吧。”出了院门,走了一段距离,站在小溪边,看着潺潺流水,秦桑又淡淡的重复了一句。
李中玉艰难的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低声如告罪般的开口道,“我师父有个怪癖,一般人他是绝不开口施救的,除非是他主动要出手。若有人真要求他出手相助,必得有足够让他接受的理由,或者,足够让他点头的交换条件。他的交换条件极为特别,金银财宝是断不会接受的,他要的,定是那求救之人最珍贵的东西。若那人真的肯舍得给,他便出手。可在我跟着他这些年里,只见到一人的条件满足了他的要求,而那人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一条命!”
秦桑听到这里,又是一惊。这手段,倒真像极了江湖中被传为神话的惊才绝艳的千面怪客皇甫宜!
那皇甫宜年少时便已博学多才,医道,武艺,易容,甚至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这人之所以被成为“千面”,一则是因为他博学且精,无人能及,二则,更是因为他的个性。据说此人年轻时有着迷死人的容貌,机辩无双的口才,玉面朱唇,风流可人,坐拥无数的美人和财富,堪称天下所有女人的克星,所有初入江湖的少年的梦想。可就在他无可挑剔的面相之下,却又有一颗随时会变成恶魔的心肝,随时要人命的狐狸的阴险。他的正义凛然和他的狡黠阴狠,只在他一念之间。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雄霸江湖,无人能及。
可奇就奇在,就在他功成名就之时,他却突然散尽家财,不知所踪。听说江湖后辈们都挖空了心思寻找他的下落,而这目的,却是不同的。
有人,是为了寻仇。
有人,是为了夺得他的秘籍,让自己扬名立万。
有人,则是为了求他治病。他生死人肉白骨的本领再也没有传人,就算他的条件极为苛刻,也有不少人愿意试一试运气,希望能找到他,救自己在乎的人一命。只可惜,临到头,真的能舍得满足皇甫宜条件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有些话说出口很容易,真到做的时候,却极难。皇甫宜正是抓住了这人性的弱点,才乐滋滋的看着世人丑恶的嘴脸,和自私的可笑模样。因为他坚信,没有人会为了另一个人付出最珍贵的东西。他一生从未得到过,那么,他也不相信有人能够做到。
上次,在燕飞鹰提到去寻皇甫宜的时候,她当时并没有深想那么多,主要是她觉得茫茫人海,用两三个月的时候去寻一个踪迹不定的人,无疑是大海捞针,实在没必要把这个解决法子当做希望的寄托。既然找都不一定找得到,那谈条件更是不需要考虑的范畴。
而此刻突然又想起了皇甫宜,她的心还是不由得狠狠一顿。--燕飞鹰对她,竟已到了打算付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只换取她一命的深情!试问他这样一文不名的年轻人,有什么资格和皇甫宜谈条件?他最珍贵的东西,无非是他自己的性命而已!而就连这,恐怕人家皇甫宜都不惜得要!
只这么想着,她的心已潮湿了一大片,连眼睛都有些发涩。好一个硕果仅存的情痴燕飞鹰呵……想她不知哪里来的好命,竟能凭空接盘这满满的一腔无以回报的旷世深情!
也不知是老天对自己太偏心,还是对燕飞鹰太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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