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回到家时,刘氏已经回来了。
“东家您回来了?”刘氏一见秦桑进门,忙站起身来请安,让福宝在席垫上自己玩。
秦桑应了声,走过去,一只手指勾住福宝的手,边逗着他,边问刘氏道:“可去过同济堂了?”
刘氏点头,拿出一包药来,“李先生配了这些药来,说是真要是发了热,就煎些吃,这些药对孩子并无坏处。”
“没说别的?”秦桑瞧也没瞧那药包一眼。
“其他的也没说什么……”刘氏看秦桑的意思,似乎李中玉应该说些什么才算正常,可仔细回头想想,好像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见到自己的时候,似乎挺欣喜的。临走时,又说了些“麻烦她了,请她多费些心”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莫名奇妙,可也不至于完全情理不通。
如今见东家也是这副样子,她这才心底里犯了嘀咕。这两个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样……”秦桑顿了顿,接着吩咐道,“我有事要出去一段时日,可能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麻烦你带着福宝先去李先生家里去住,他是个大夫,冷了暖了的,也知道照应。那边离你家也正好近些,也好经常回家走动走动。等会儿我就写封书信,你带给李先生。你先去收拾一下福宝的东西,尽量早些赶过去。”
刘氏愈发不明白她的意思了,只怔怔的看着她,直觉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否则她的神情不会如此严肃。
但既然她不说,她也不方便问。哪里带孩子不是带?离自家近些总是好的。
当下,她就起身忙收拾起了福宝的玩具和衣物。
秦桑终是放心不下福宝,看着他依旧什么都不知道的傻模样,心底不免泛酸,不敢再看,赶紧起了身,拿着笔墨纸砚,开始写信。
等信写好了,封好了,刘氏那边也准备的差不多了。秦桑把信塞到那堆细软里,便找了辆马车,送两个人出去。
这边把福宝的事情解决完了,见郭嫂和素娘有些奇怪的看着自己,秦桑只好故作轻松的笑了笑,道:“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你们在家里好生照顾些老夫人。”
母女俩不敢多问,只是点头应了。——这些日子也确实奇怪,先是燕九不声不响的不见了,如今又匆匆忙忙的把孩子和刘氏也送走了,莫非真的有什么事了不成?
秦桑说完这句话,便又过去去找潘玉娘。
她是决定了的。不管怎样,她是得跟潘玉娘打声招呼,也得实话实说。要不然万一哪一天真有了什么变故找上门来,也得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娘。”秦桑走进去,见潘玉娘正躺在床上午睡,也不知睡着了没,就试探性的喊了声。
潘玉娘轻轻应了声,翻了个身,侧身对着她,依旧闭着眼睛。
“娘。”秦桑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我有事儿要跟你说说。”
“说吧。”潘玉娘轻轻动了动唇,面色平静的如一潭死水。
“爹找人让我回去。”秦桑简短截说。
潘玉娘竟面上表情动也不动,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仿佛这消息一点都不值得让她意外似的。
“那你就回去吧。”潘玉娘道,“方才我已听到刘氏在院子里跟你告别,已经猜到定是这么回事。”
潘玉娘的听力确实不错。秦桑抿了抿唇,才又道,“你不觉得意外么?”
潘玉娘竟笑了笑,“我早就猜到必然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已。”
“那您觉得我该回去么?”秦桑又试探着问。
“你姓秦,他是你父亲,接你回去,你就必须回去,没什么该不该的。”
“那您呢?”
“我既然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去的。”潘玉娘笑着反握住了秦桑的手,“你回去,我也就放心了。你爹还是牵挂你的,回去了,就绝不会亏待你,总比在市井里挣扎求生好得多。不过,我听着好像你把福宝和刘氏一起送走了?”
“是。我把福宝先送到李中玉那里,由他先照顾着。”
潘玉娘点了点头,“你好歹是长大了,做事周全了些。你这样做是对的。李中玉定然会好好照顾孩子,等将来你们成了亲,也就能一家人团聚了。”
秦桑苦笑了笑。未来的事谁说得清楚?
她想了这一路,突然觉得宇文东方这主意也并非十全十美。
万一到时候秦天楚瞧不上李中玉可怎么办?裴之啸那么一个新科状元他都瞧不上,难不能他会脑筋抽风瞧上一个开医馆的小大夫?就算她秦桑三嫁四嫁了,要是秦天楚抛不下这面子,依然不会帮她选一个毫无门第的。好歹她也是秦家的“嫡女”,光是为了利益,都不知有多少人要倒贴过来。
真不知这潘玉娘哪里来的这种信心。
“你不用担心娘,娘就在这里,好好活着。你回到秦府,要收敛些性子,别惹你爹生气,好好听话,知道么?”潘玉娘眼角渐渐渗出两行清泪,顺着脸部的弧度蜿蜒而下,唇角却是依然笑着的,拉着秦桑的手细声细语的交代着。
“嗯,您放心吧,娘。”秦桑暗叹口气,伸手帮她擦了擦眼泪,“您要好好吃饭,按时吃药,这样眼睛才能好得快些。”
潘玉娘点点头。
母女俩沉默了好一阵,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最后,是潘玉娘先放开了她的手,说了声,“走吧!”,便又侧过身,面对着墙壁,再也不肯回头。
秦桑知道她心里难受,却又什么都不好说出来,也只好又请她保重了身体,才退了出来。
时间已经不多了,秦朔和宇文东方一定在博弈棋楼等了自己好一阵了,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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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棋楼比起开张的第一日更显热闹。赛事嘛,本来就是越到后面越是精彩。再加上宇文东方的手段,今年的棋坛争霸赛不挣的盆满钵满那就不正常了。
宇文东方早已派人候在了下面,见秦桑进门,便赶紧让了上去。还是那日那间包间。
显然,秦朔和宇文东方已经等了有些时间了,两人面前的棋盘也下了大半局了。
秦桑一进门,原本就在等人的两个人齐刷刷的便抬起了头。
秦朔一见果真是秦桑,一脸惊喜,立刻站了起来,“果真是大姐!我听宇文大哥说的时候,还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你这两年倒是长高了不少个儿了。”秦桑对这位小了本尊几岁的弟弟从之前印象中判断感觉还是不错的,毕竟是年纪小,性子纯,除了有些被宠了过头的一些自傲之气之外,基本上还算是个本性不错的少年。这两年真是男孩子长个子的时候,如今相对而站,竟比秦桑高了不止一个头,过两年想必就会是个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秦桑笑着,比划了一下,接着道,“之前你不过比我高这么一点,如今都高了这么多了。”
秦朔阳光一笑,露出整齐的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这样子一瞧,还真是越发有秦天楚的模样了,且不管内在如何,外在是长着一副永远都正气冲天的样子。
“宇文大哥,这次真是多谢你了。”秦朔转身对宇文东方真诚道谢道,“若不是你巧遇了大姐,又怎么会有我们秦家一家团聚的好事?说真的,原来大家还真的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大姐了!谁能料到世上竟还会有这样荒唐到极点的误传?!”
宇文东方淡然一笑,“这正说明这是老天赐予的好事,不必谢我,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三人又闲叙了会儿,秦朔便起身要带秦桑回家。
宇文东方也不多留,客气的交代了几句之后,便送二人下楼。
秦朔到底是了解秦桑的,没有带轿子来,而是带了一匹马过来。这匹马秦桑认得,就是她之前骑过的那匹。看来这秦朔年纪虽小,倒是极懂事的,这些细节都安排的如此周详,发生了这么多事,自己已然今非昔比了,他竟还能如此敬重自己,心里也不免有些感动。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上秦朔就在问这两年她到底过的怎么样,到底为了什么才会有了那她已经过世的消息……至于她为何只身回了京,秦朔倒是没有多问什么,恐怕也是知道这不是做弟弟的该问的事情。不过他这样懂事,倒也省了她不少麻烦。
轻描淡写的解释了几句,不管到底秦朔信还是不信,至少她是一个一个的回答了。内容不过是,“还行”,“还好”。至于她“过世”的谣言,她也只是一句“我也不清楚”,便带了过去。
“对了,爹听到我的消息之后,是不是很生气?”问题回答的差不多了,秦桑也反过来问了秦朔一个她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秦朔只是嘻嘻一笑,“爹那个人大姐还不知道?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他心里比谁都更担心你。知道你如今平平安安,他虽然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但眼睛里的激动我是看的一清二楚的。他要是还和你计较,又怎么会默认让我把你请回家?他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直接开口罢了。……大姐肯定想不到爹昨晚连晚饭都没吃,一个人躲到祠堂里坐了大半夜吧?”
秦桑一愣。她的确是没想到秦天楚也有这一面。看来真的像潘玉娘说的那样,他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骨血的。
“今日一早,我偷偷到祠堂看了一眼,大姐的牌位已经收了起来。不用说,一定是爹拿下来的。”
“嗯。”秦桑低低的应了声。顿了一顿,她才又问道,“家里人都知道我要回去的事了么?”
“就我和爹娘知道,其他都还不知道。爹已经吩咐了晚上全府的人一起吃个饭,定然是要向全家人宣布大姐回来的消息,顺道让各屋的男眷女眷们都认得些你,免得不识相的奴才下人,和新长大的孩子不认得你,冲撞了你。”秦朔说着,歪过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大姐你也别在意,爹没有正正经经的请你回去,只是还有些心结罢了,不是说不欢迎你回去。”
秦桑微微回了他一笑,“我知道。”
能有秦府这个未来的当家人来亲自请自己回去,已是天大的面子了。她可不是什么长面子的人物,说到底在外人眼里,也就是被逐出家门,结果果然过得不如意,成了弃妇,如今又舔着脸回来投靠娘家的泼出去的水了。风光那是一点都不沾边的,只能说是更加给娘家不添彩罢了。如果潘玉娘还在,那自然另当别论。如今潘家和潘玉娘都不在了,秦天楚还如此爽快的让秦朔请自己回去,已实属不易了。她还能奢求什么?
秦桑知道,秦朔嘴里的“娘”,自然就是他的生母柳氏。虽说在这年头,妾侍的地位是相当低的,瞧不起自己母亲的所谓小主子多了去了,但一来是因为柳氏出身也不算低贱,二来知书达理,深知进退,在秦天楚面前说话也是有些分量的,秦朔也一直呆在柳氏身边长大,母子俩感情也颇深,所以秦朔从不叫柳氏为“姨娘”,都是直接称呼“娘”的,有什么事也从不隐瞒她。
“娘已把你之前住的院子都打扫了出来,也备齐了衣物和下人,等下回去,你就可先歇息一下,换换衣裳,晚上传饭时再和爹碰面吧。”
秦桑点点头,不自觉地扫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的确是寒酸了,根本不像个千金小姐的样子。这柳氏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思虑周全,细致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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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桑以前的院子,名叫垂榕院,只因着院子的正中,有一棵年岁悠久的大榕树。在很小的时候,因为顽皮的性子,秦桑就经常在这榕树上爬来爬去,后来秦天楚见她喜欢,就把这院子给了她,还专门改了个名。两年过去了,这院子竟还是这院子,从未进住过旁人。榕树还是这榕树,而且比之前更加茂盛了些。
院子里配了两个小丫头,瞧着都是些生面孔,秦桑并不认识。想来这老面孔的人也不大愿意再和她有什么牵扯,毕竟树倒猢狲散,她如今已是失势的人。不过这新来的丫头自然有新来丫头的好处,比起老婢子,她们在主子们面前好歹是胆小怕事的。
秦桑沐浴更衣之后,便躺下睡了。既然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就既来之则安之,这一觉,竟睡的格外踏实,一觉醒来,太阳已西斜。
起身叫了小丫头过来帮忙梳妆打扮。
说实话她还真心看不惯这七七八八的首饰,委实繁琐的很,但既然回到了这秦府,也就由不得她选择。她精心打扮可不是为了什么好看不好看,最重要是要拿出些“嫡女”的架势来,要让下人们看看,到底谁才是这府里的大小姐!
这不是和谁治气,或者争风吃醋,只是为了给这些下人们一个下马威。这些养在府里的人最善于趋炎附势,她这次回来又不是八抬大轿抬着进来的,未来在这府里混得好还是不好,看的也就是自己怎么应付了,否则将来若是连下人都不服气,这身可就真不好翻了。
还好这柳氏也是个人精。且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可她准备的这些首饰衣物却是一点都不比她两年前的用度差的,全是上好的料子和珠宝。礼做足的人,往往不太容易犯错。
总算一切都收拾停当了,那边有人来传话,说老爷回来了,可以开饭了。秦桑对着镜子微微一笑,起身,拾步往外走,两个小丫头亦步亦趋的在后面跟着。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少了潘玉娘而已。这世上本就是这样,少了谁都没什么要紧。
进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差不多到到齐了。饭厅还是老饭厅,但这人口这两年增加的倒是有点多,整整两大桌子,二十几口人。
主桌上她一进门便瞧见了章氏和柳氏,下手的便是几个二人所生的女儿,都是些大大小小的姑娘。年岁大的见到她时自然是能认得出来的。一认出来,那欣喜便写在脸上,直接齐刷刷站起身叫了“大姐”,那几个小的却是一脸懵懂,瞪着大眼睛迷茫的看着这个新来的盛装打扮的人,煞是有趣。
另一个桌子上坐了几个熟人,也有几个陌生的面孔。那几个熟人,秦桑记得,都是些秦天楚的通房侍婢。那几个两年前就存在的侍婢一见到秦桑进门,那眼神仿佛见到鬼一样,惊愕的怔住,互相看了两眼,也不知该行礼还是不行礼,场面甚是尴尬。而那几个生面孔,许是新纳的无出的妾侍或者侍婢,对秦桑显然不熟悉,但看马看鞍,看人看衣装。一见秦桑这打扮,以及她一进门便往主桌边走,主桌的小姐姑娘也都齐刷刷的叫她“大姐”,心下也就明白了几分。只是到底是地位卑贱的,也没有旧情分,断不可莽撞行礼,到时候惹了新的主母不高兴,到时候傪的就是自己了。因此,这个桌子,倒是分外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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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桑一直端着最标准的微笑走到主桌柳氏特意帮她留的位置上,章氏和柳氏等她落座后,也站起身叫了声“姑娘”,算是行了礼了。
章氏和柳氏刚落座,秦桑便见着下手桌的女人们突然统统规规矩矩的站了起来,嘴里齐声叫着“夫人”“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