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看,定是蓝丝影和秦竹来了。
秦桑勾起了唇角,摆出一个最温柔甜笑的弧度,只是端坐着,缓缓将目光移向饭厅门口。
这目光,正好与刚进门的秦竹撞了正着。
秦桑是做足了准备要看秦竹几乎可预见的丰富多彩的表情的,还好,她并没有让她失望。
秦竹原本一脸骄傲的不可一世的笑,在看到秦桑的那一刹那,便难堪的僵硬在了脸上。她原本精心装扮的一张脸,瞬间变成了完全无法用自己理智控制的木头表情时,在外人看来确实是相当精彩。
吃惊的,当然不止是秦竹。还有她身边的蓝丝影。
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蓝丝影只微微一怔,便端正了表情,继续她“夫人”该有的架势和姿态,微笑的看着秦桑,“原来是桑姑娘。”
她对她的称呼极其巧妙,直接避讳掉了秦桑的身份和尊卑。
秦桑没有跟其他人诸如柳氏章氏什么的一起站起了身冲蓝丝影行礼,只是端坐着,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她仍旧和两年前同样的聚餐一样,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而她,蓝丝影,只不过是妾中一个而已。她身为嫡出的长女,自然不可能向一个姨娘请安问好的。
蓝丝影到底是个老辣的,也不与她计较,只是款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然后提醒式的招呼秦竹道,“是看到姐姐太意外了么?还不过来坐下!”
秦竹这才缓过了神来,一双眼睛几乎要迸出蓝盈盈阴森森的光来,但碍于场面,她终究什么都没说,走过来,在自己母亲身边坐下。
场面登时尴尬极了,二十几个人静悄悄的竟连呼吸都尽可能的摒了起来,整个饭厅竟如死亡一般沉闷。
直到秦朔跟着秦天楚一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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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天楚还是秦桑记忆里的样子,威严,不怒自威,不苟言笑,身形魁梧而挺拔,典型的如日中天的大家长模样。只是,他终究是比两年前稍微老了些。
他的脸始终是一副严厉的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到底还是有些暴露了他的情绪。一进门,他第一眼,便是下意识的去寻找他最想看到的那个人,然后,目光便在秦桑的脸上,停留了下来。
他眸光闪动了下,嘴唇略微抿紧了些,身子也似乎略微的绷直了些。
秦桑不由自主的顺着他的目光站起身,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礼,垂了头,口中叫道了声,“爹爹!”
秦天楚连声“哼”都是极轻极轻的发出的,而后便转移了目光,径直走到主人的位置上,坐下。秦朔则走到秦桑手边早已空好的位置上,也坐下。
按照秦府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既然是吃饭时间,那一句不该有的话都是不能有的。时光仿佛又倒回到了两年前,似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也不曾凭空多出来一个大小姐一般。秦天楚没有丝毫解释或者介绍的意思,其他人自然也就一声也不敢多吭。
总算用完了膳,秦天楚前脚刚走,其他之前不知该不该行礼的人,后脚就都走了过来一一跟秦桑行了礼。她们当然看得出,秦天楚虽然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可态度是摆明了的。秦桑那位置是主人的位置,秦天楚对她的态度,是对女儿的态度,这就说明了,不管怎样,她到底是老爷认定的嫡长女,下人轻重自然还是得分得清的。
等受完了那些人的礼之后,柳氏便热情邀请秦桑,非要让她到她那里去坐坐,叙叙旧。
秦桑知道如今情势也明朗了,柳氏也是唯一一个有资本可以不顾及蓝丝影的人,自然就发出了这个邀请。而她,当然也该应了这邀请,毕竟柳氏帮了她这么多。
整个过程中,蓝丝影和秦竹都不曾正眼看过秦桑一眼,也不曾多说过一句话。
见秦桑跟着柳氏和秦朔走了出去,她们也才起了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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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这些菜,还合胃口么?”柳氏一出门便已热络的拉起了秦桑的手,温柔笑问道。
秦桑看得出今日的菜谱也是刻意准备过几道菜的。那几道菜都是她最喜欢的清淡口味,还特意摆在了她的面前。真不知是柳氏的意思,还是秦天楚的意思。
“多谢姨娘体贴关心。”秦桑笑着颔首。
“两年不见,你虽看起来和之前毫无二样,但这性子到底是沉稳了不少了,像个大人了。”
秦桑笑笑,不再回话。
“朔儿!”柳氏说着话,突然转过头来对秦朔道,“你去告诉老爷一声,说姑娘如今在我院子里,若是想找姑娘喝茶下棋,就到我院子来便是。”
秦朔点头应了,转身离开。
秦桑瞧着他的背影,不由笑道,“姨娘不需如此。爹爹如今怕是不肯见我的,这会儿通报了他此事,反而让他心烦。”
柳氏却拉紧了她的手,笑道:“这就是你小瞧了你在你爹心底的分量了。嘴上越是气不过的孩子,往往是最疼的孩子。他对你如何,你心里总是有数的。”
“可我这两年确实是伤了他的心了……”秦桑叹道。
柳氏却道,“你如今主动回来了,便是给足了他面子了。他当年可是断言你必定要回来的,如今你回来了,可不正应了他的话,也给了他台阶下来么?到底是自家的孩子,有什么隔夜仇的?说一千道一万,不还是想要为你好,才那般绝情么?”
说着话,两人已到了柳氏的院子。
柳氏当初就因性情温婉,又知书达理,加上出身虽小门官宦,虽因不是嫡出,只好为了自己父亲的仕途委屈在秦府里做了个妾,却也好歹是比其他女人好了许多的,因此和潘玉娘之前就比较和睦。
加之她本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很多做人做事,此时如此待她,也是有充足理由的。因此,秦桑也放心跟着她回来,也想着如果有可能,能尽快见上秦天楚一面,总是好的。
落了座,柳氏安排了秦桑之前就喜欢的茶水点心之类,然后就拉着她聊起了家常。
和秦朔一样,她也对秦桑和裴之啸的事绝口不提,只是絮叨些何时回京的,怎么和秦朔遇到了之类的闲话。
一杯茶刚饮尽,一阵沉稳的脚步由远及近。
秦桑是习过武的,听力自然比那柳氏好许多,一下子便怔住了手上的动作,神色也有些紧绷了起来。
柳氏一见秦桑如此,再仔细听时,秦天楚已经负了手走了进来。
柳氏忙放下茶杯,笑盈盈的站起身,喊丫鬟添了杯茶,再去自己转内室抱了棋盘出来,放在桌面上,笑道:“老爷既然来了,就和姑娘下盘棋罢。你们父女也有日子没一起对弈了,今日是个好日子,就尽尽兴。妾身也不便打扰,先退下了。”
秦天楚微微点了点头,柳氏便摆了摆手,带走了丫鬟们,还很贴心的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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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桑不得不承认秦天楚是个极有气场的人。比起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身上的气势足以让人心下已矮了三分,故而和他虽面对面坐着,却也只是垂着头,思考着该怎么说第一句话,才能不惹恼了他。毕竟他现在是自己要拉拢的对象,而不是可以挑衅的权威。
秦桑不说话,秦天楚竟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的推给秦桑一盒白子,然后自己率先拿了黑子在空空的棋盘上下了第一个子。
于是,一盘棋便在这种谁也不愿开口说话的氛围中,开了场。
秦桑记得秦天楚的棋风。和他的人一样,凌厉生风,大开大合。不管对面是任何人,他都不会虚伪的让上一个子半个子的,就算是当今官家,若一个不当心,也只有被他杀戮屠城的命。
他是武夫,这是他最基本的一个身份。至于其他的,秦桑想,他也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而已。忠君不二。故而也才能得到官家如此的信任。
不管是他这样的人,还是年轻人,宇文东方说的没错,大家既然一开始就因为一个姓氏而不得不进了个局,就只能你死我活,各为其主,更为了各自的自保,和家族的平安繁衍。
这本没有什么对错之分。
或许这才是潘玉娘并不恨他的原因。虽然她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原谅了他,还要让自己也跟着原谅。
至于他身为男人的一面,在这个世界,他也并没有错。他这样的身份,就本就拥有这样的权力。他这样的一个人,女眷们只是他生命中很有限的一部分。
这和他政治上的行事作风一样,也没什么对错之分。
有的,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
秦桑只是走了一下神,再缓过来时,发现自己已早无还手之力。
正如她和李中玉曾经下过的一局棋,不需要下到结尾,已看到了结局。
于是,秦桑笑了笑,把本已捏在手里的棋子又放了回去,笑了笑,总算开了口,“我败了。”
秦天楚不苟言笑的脸神色依旧纹丝不动,大掌“哗”的一扫棋盘,所有的棋子尽数揽到了一边。
“知道为什么败了么?”秦天楚也终于出了声。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让人会不由得退避三舍,心下踌躇。
“是女儿不专心。”秦桑实话实说。
“棋盘上不专心,还能毁掉再来一局。可人若活着也不专心,可如棋盘一样,能轻易的洗掉重来?”他说着话,凌厉的目光已对上秦桑的眸子。
秦桑知道他的意思,忙低了头认错,“是女儿错了,只盼爹爹能原谅女儿的不懂事。”
秦天楚定定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秦桑只觉得头皮发麻,却依旧保持着垂头认错的姿势,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天楚才终于出了声,“你好歹还没有全盘皆输。至少你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秦桑心头一喜,抬头看他,“爹是原谅了女儿了么?”
秦天楚冷哼了声,霍然起身,端了茶杯,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扶摇柔软的柳枝,半天没回话。
秦桑咬了咬唇,站起身走到秦天楚后面,轻声开口道:“谢谢爹。”
秦天楚还是不说话,只是用手拿着茶杯盖,不时的轻轻的碰触着茶杯口,发出清脆的声音。
良久,他才沉声开了口,“是你接走了你娘?”
秦桑一愣。
“她现在好么?”秦天楚似乎笃定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便紧接着又问道。
“是。她很好。”秦桑心想,这秦天楚也不是对潘玉娘不闻不问,绝情寡义的。要不然他不可能知道潘玉娘已不在了尼姑庵,还这时候知道问上一问。如果真是这样,那潘玉娘那般痴傻,似乎也有了些许的回报。
“这就好。”秦天楚叹了口气,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
“我劝过娘,可她并不愿意回来。”秦桑补充了句。
“随她就是了。”秦天楚淡淡回了句,便转过身来,把茶杯放在桌面上,分起了棋子,看样子似乎又要来上一盘。
“爹,时间不早了,您明日……”
“这次你可不许走神了。”秦天楚似没听到她的话,说着话,已拿了黑子,又率先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
秦桑只好闭嘴,集中了所有的精神,决定全神贯注尽心尽力的陪他下上几局。想必这两年,在家里少了棋友的他,也不免觉得有些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