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一见到那人的脸,心立刻就凉了下来。
她下意识的拿目光扫了扫自己身旁的人,结果毫不意外的在秦天楚的脸上看到冲天的怒火,在秦竹的脸上看到幸灾乐祸的嘲讽,在其他妹妹的脸上看到了不由得想要后退几步以图避开可能惹火烧身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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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你总算是回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而且,确确实实从那穿着官袍的男人嘴里喊出来。
他竟是裴之啸!
裴之啸竟突然出现在了秦府的大门口!
在秦桑的记忆里,裴之啸是个有着书生傲气,任何时候都衣冠楚楚儒雅温润的清俊男子。若不是她刻意在大脑里检索了一下,只是凭着大街上与眼前这个人偶遇,她一定想不到这个人,竟是两年前让本尊寻死觅活,非要跟着他天涯海角吃苦受累的心上人。
官场把他的清俊,儒雅,温润,傲骨,只用了两年的时间,竟消磨的一干二净。
眼前的男人,和任何一个浸淫在官场中的为官之人并无不同。
他的身形已变,变得臃肿,再也没有当初的清瘦,但似乎更适合了他身上的官袍。
他的眸子再不是清澈如水,充满傲气,而是已然像被什么东西给蒙上了一层污浊,在看向自己和秦天楚的目光里,是满眼的笑意。脱去了傲气的讨好笑意。
两年前的裴之啸,他那清瘦的身子连官服都撑不起,却也懂得挺直了脊背直挺挺的面对秦天楚,骄傲的说出“我要娶令千金为妻”的话。就算被三番两次的轰出去,也从不肯低三下四的低下那颗头颅,只挥挥衣袖,骄傲的转身离开,但并不妨碍他第二日依旧志气不缺骨气不低的出现在秦府门口,求见秦天楚,希望能得到他的点头允诺。何曾想象过,当初那样美好干净的男子,如今会和一群家丁撕扯在了一起,吵吵嚷嚷,在门口喧闹,让来往的人看笑话?!
他,竟变了这么多!
秦桑突然感到比心凉更彻底的心寒。
为本尊感到不值。
“娘子!”见秦桑面如冰霜,如看陌生人一样的冷漠的瞧着自己,裴之啸似乎有些心急了,上前了两步,笑容愈发加深,讨好之色更加毫不掩饰,而且他似乎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感到羞耻的,“我找了你一年多,都没消息。这次因公上京,竟听闻你原来竟已回了秦府,这才立刻赶过来见你一面,看你过得可好……”
秦桑只冷冷一笑,并未发话。--苦苦寻找?他竟好意思说得出这种话?
只是,裴之啸的突然出现,确实让她十分想不通。
他到底为什么而来了?!
见秦桑老半天都不理睬自己一个子,裴之啸这才似乎大梦初醒一般,把目光投向了秦天楚:“岳父大人在上,小婿这厢有礼了!”
说着话,他竟还真跪了下去,行了个大礼。
秦天楚此时的神色已非“愤怒”二字可以形容了。他的脸色几乎是铁青的,握着缰绳的手紧紧的攥着,似乎在努力的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以免不小心一鞭子抽过去,弄出人命来。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秦桑,都紧张的看着秦天楚。
“裴之啸!”秦桑终于在秦天楚有反应之前,决定先出了声,“你叫谁娘子?叫谁岳父?我与你早已井水不犯河水,你如此在我秦府门口撒泼耍赖,就不觉得羞耻?!”
裴之啸见秦桑终于回答了他,忙起了身,看着秦桑,笑道:“娘子说哪里话来?你我夫妻一场,什么叫井水不犯河水?你当初不辞而别,害我寻找了这么久。你这擅自离家之行,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如今我既已找到了你,就定要带你回去好好过日子的,娘子却又为何再说如此绝情的话?”
秦桑气的真想跳下马去抽他两巴掌。这人如今真是厚颜无耻到了一定境界了,竟还说什么“他不计较”?他有什么资格不计较?把人赶出家门的是他,不管不问的是他,如今颠倒黑白胡言乱语的又是他!
若不知道真相的人,单听了他的一面之词,还真以为是她不守妇道了呢!真是人渣!
“姐姐竟是如此回家的?”唯恐天下不乱的秦竹这时突然似笑非笑的来了一句。
秦桑知道她在幸灾乐祸,但这次,她也不准备演戏下去了,冷眸回头看了眼秦竹,嗤笑道:“姐姐如何回家的,妹妹还不知道么?为何听一个外人在此胡搅蛮缠,信口胡说?”
“外人?”裴之啸抓住机会忙插话道:“为夫何时成了外人了?娘子且莫再耍小姐性子了!”
“裴之啸!”秦桑忍无可忍的厉声呵斥,“你住口!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说着,她手一扬,扔出一张纸来,揉成了团,狠狠的砸在了裴之啸的脸上。
裴之啸不明所以的捡起那张纸,打开,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变了,颤抖着手瞪着秦桑,“你从哪里炮制出的这个东西!”
“炮制?!”秦桑冷哼一声,“你堂堂一个县令,朝廷命官,竟拿着白纸黑字的官府文书说是‘炮制’的?如此信口雌黄,莫非是要无视我朝王法不成?!”
“我从未签过这张东西!”裴之啸连声喊冤。
秦桑却只是冷笑,“王法公道,岂是你可以巧舌如簧,颠倒黑白,胡言乱语的?白纸黑字在这里,咱们早已和离,你如今却还来撒泼打滚,不知廉耻,莫非是贪图我秦家权势,过来打秋风的不成?!”
“娘子……”
“闭嘴!”
这声声势极足的“闭嘴”,不是出自秦桑,而是出自秦朔。
话音刚落,只见他已驱马一步上前,手里的细软马鞭同时也如流星般甩出,直直的往裴之啸凌厉的招呼了过来。
裴之啸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下子脚一软,软在了地上。
而谁知,这秦朔的目标却不是裴之啸,而是他手里的那张和离文书。
手腕轻轻一带,那和离文书已被卷入了马鞭之内。带回来,双手一握,便塞进了衣袖里,而后冷冷一笑,冲着旁边的家丁们高声吩咐道:“来人,把这厮给本少爷轰出去!”
“是,少爷!”家丁们一哄而上,拿着手里的棍棒便开始毫不客气的招呼了过来。老实说他们也是烦透这个一大早就在这里站着不走的男人。一说要撵人,这男人便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秦总镖头的大女婿。这些家丁当然也知道大小姐刚回来,也不知这男人说的是真是假。可眼见这人又穿着官袍,也不能随便拿棍棒招呼,怕亵渎了朝廷朝服,惹了麻烦。加上又怕真的动起手来,万一真是老爷的大女婿,那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因此,就磨磨唧唧的被这个人在门口缠了一个上午,连肝火都快喷出来了。好不容易小主人发话了,他们也听清楚这人真的和秦府没什么关系了,那就招呼起来不客气了。
裴之啸一个书生这辈子再穷再潦倒也不曾被人这么殴打过,还又还不了手,喊又喊不成句,只能狼狈的抱着头一个劲儿的往外撤,逃命要紧。
一边跑,还一边抽空喊着:“你们……你们!竟敢打本官的朝服……你们,你们不要命了……本官要去告,告你们……秦府,秦府目无朝廷!”
他这不喊还好,一喊,秦朔的脾气就更上来了,索性吩咐道:“好,不打你朝服!来人,把这厮朝服给本少爷扒下来,再打个痛快!”
他命令一下,家丁们一边笑着,一边把手里的棒子让地上一扔,七手八脚的就把人的官袍给扒了下来,扔在了一边。
这下,裴之啸就不光是狼狈了,简直是羞辱之至!
想他一个朝廷命官,这两年也颐指气使了个够,别说地方百姓,就算是地方乡绅,哪个不看着他颜色行事的?送钱,送地,送姑娘,可哪里送过这种屈辱?!如今自己在京城的大街上,众目睽睽的,竟被一伙下人给扒了衣服,只穿着内衣被人轮着棒子一顿胖揍!怎么两年不见,这秦府愈发嚣张跋扈了!他来之前宇文公子可没跟他说过会是这种结局啊!如果早知道这样,他才不会来今天这么一出了!真是背到家了!
一想到宇文东方,他的底气立刻就足了起来,憋着气大声叫道:“你们秦府今日如此对我,定会后悔的!一定会!少了我,你们马上就会有大麻烦!天大的麻烦!”
“麻烦?”秦朔嘻嘻笑了声,俯了俯身子,手指悠闲的拨着马鬃,好笑的调侃他:“你倒说说我们少了你会有什么麻烦?”
裴之啸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宇文东方只是教他这么说,也没说那么透彻啊!他这次可是为了调到京城里当官才答应宇文东方的条件来这里闹一闹的,这具体的,宇文东方不说,他哪里敢问?
见秦朔这么着问自己,他也只能一句话翻来覆去的重复讲,“你们等着瞧!天大的麻烦!马上就来了!别以为你们秦府有多了不起!这天大的麻烦马上就找上门来了!”
秦朔没耐心再跟这厚脸皮的男人继续调侃下去了,旋即冷了脸,直起了腰,手一指,怒道:“本少爷看你就是这最大的麻烦!我秦府的丧门星!给我狠狠的打,打死了,算本少爷的!”
家丁们一听这话,自然就愈发手下没准了。
裴之啸见情势不对,也不敢再多话,就地滚了两下,一把抓了自己的官袍,爬起来就跑。
家丁的任务是轰人,而不是真闹出人命。
见裴之啸如此屁滚尿流的滚蛋了,也就罢了手,哈哈的大笑不止,笑了个够。
路人的围观的人们也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也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然而,当事人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的。秦桑看都不敢看秦天楚此时的表情。她再笨也知道,这下,裴之啸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已足以给她惹下了天大的麻烦,她这一夜半天在秦天楚面前的精心经营,恐怕被他这么一闹,都化成了泡沫了。
无奈的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然而,只一眼,她便傻傻的怔住了。
她怎么竟没发现这人群之中,竟还站立着一直静静围观的李中玉!
天,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秦桑发现了他手里提着的大雁,心下也立刻明白了几分。他定是看到了自己留给他的信件,所以抓紧开始行动了。
只是,今天这个时刻,绝对是最差的时候。
这时候,任何人来到秦天楚面前,提什么亲事,都只是死路一条,不会比裴之啸的下场更好。
相信他心里也明白,所以,就一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静静的站在人群中,看着刚才这一出精彩好戏。
李中玉显然此刻也注意到了她,眸光闪了闪,嘴唇动了动,但终究一步也没跨出去,一句话也没说。
秦桑觉得有些窘迫。
有些事,说出来是一回事,真亲眼所见了,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之前她很轻松的跟人说“和离”“和离”的,也没什么好觉得丢人的。如今闹了这么一个天大的笑话,前夫还是这么个衣冠禽兽的臭德行,任哪个女人都觉得抬不起头来的。
裴之啸丢的不是他一个人的人,还有她的人。
这该死的裴之啸!
不过,埋怨归埋怨,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一定得好好想想了。
裴之啸一直叫嚷着的什么“天大的麻烦”,旁人听不懂,她却依稀联想到了些什么的。
难道这就是裴之啸此时碰巧出现在在此地的目的?
可是他又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轮得到他此时这么在秦府面前凸显自己的存在价值么?
他真贪图秦府的权势么?
可他若真贪恋秦府的权势,就算本尊的确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过去两年他也是能忍的下来的,何必今天再来闹这个笑话,让他自己也颜面扫地,如同跳梁小丑一般?
这件事,怎么想,都怎么觉得蹊跷的很呢……
***
“大姐!”
“大小姐!”
“姐姐……”
一连串的惊呼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了突然一头从马上栽下来的秦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