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隐有风起,将殿外檐下的灯盏吹得忽明忽暗。
但饶是这般,仍旧让单寻欢一眼便看到了门前跪着的那人。
不知是不是因着接连受伤,那人身形隐有消瘦,甚是萧索。不过,跪在那处,却仍是顶天立地。
许是听见了单寻欢的脚步声,那人原本低垂的头立时抬起。
在见到单寻欢的那一刹那时,面上隐有喜色爆出,但在看到其身后的萧湑时,则又变了颜色。
没有面具遮挡的面上虽有几分憔悴,但却仍旧俊朗,不过看在单寻欢眼中,人仍是记忆中的人,但却又有些许陌生与模糊,正是陆子桥。
单寻欢似是在刻意与陆子桥保持距离,自出得门外,便驻了足再未上前。
如今她就站在不远处审视着地上跪着的陆子桥。
她的面目本就清凉,此时加之朦胧月光的投印,更添了几分幽寒之意,愈发让人心凉。
而其澄澈眼眸此时宛若幽潭,黑沉至极,让人不辨喜怒。
但,便是如此,自单寻欢出现之后,陆子桥便再未将视线自其身上移去。
他心有不舍,亦存恐惧。
他总是害怕在眨眼的瞬间便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是他双目圆睁,内含深情,企图将单寻欢深埋眼底,藏匿心海,至此不忘不改。
可,万丈焰火总是害怕千年寒冰。
焰火虽不见得会尽灭,但到底将火势弱化了一些。
以致于此时陆子桥心间泛苦,说不出其间滋味。
两人举目相望,默默无言。
单寻欢眼眸定定,似在沉思,似在审视,直待有风来袭,吹动其鬓间碎发,方才见其眼眸动转。
“你这是作何?”
“苦肉计?”
单寻欢的声音清淡,就如此时她人一般,冷得清冽,冷得刺骨。
陆子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即立时伏身,“九爷…属下不敢。”
“属下只是…。只是想求见九爷。”
单寻欢眉头皱起,眼眸猛然一转,利刃一般直射陆子桥,“这就是你见本座的方法?”
“放肆,小小侍人,怎得能与八皇子这般说话。”
“纵是你是大宁国雯王爷身侧的人,也容不得你此般放肆。”
单寻欢的话音方尽,还不待陆子桥应声作答,站在他身后早已满身大汗的宫人却已然上了前。
方才初见单寻欢走出之时,只觉其气度灼灼宛若王者,只当是雯王萧湑前来,但待看清来人面貌之时,方才惊讶发现,走来之人并非雯王萧湑,而是平日里随在萧湑身侧的侍人之一。
单寻欢跟在萧湑身侧,虽总是垂首掩面,能看清其面貌之人少之又少,不过刚巧,随在陆子桥身侧的几名宫人皆见过。
原只当单寻欢出来是与陆子桥传话的,但此时见陆子桥对其态度非比寻常,立时惊讶摸不着头脑。
但惊讶归惊讶,皇上如何恩宠陆子桥是这宫中众人皆知的事,若是让皇上知道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在“下人”面前受了委屈,先不要说那下人如何,便是他们几个随从侍人也是免不了要遭殃的。
那宫人的突然出声,不出意外地引来了单寻欢的注目。
见单寻欢目中隐有寒光闪过,那宫人不自觉咽了口口水,而脚下亦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但却突然想起此时自己是在自己的地盘之上,立时将后退的脚步止住,不退反进,胸膛还随之向单寻欢之处挺了挺,“看什么看,小心…。”
“闭嘴,滚开。”
那宫人身子猛然一怔,耳中陆子桥狠厉的话音犹在回转。
口中再次生了津,忍不住作了吞咽。
“八皇子,他…。”
那宫人本欲与陆子桥解释,却不想陆子桥竟向那宫人投去了一记眼刀,寒意凸显,阴气乍现,惊得那宫人嘴虽微张,但却已然忘了言语。
陆子桥狠狠瞪了那宫人一眼,旋即转身伏地,立刻向单寻欢告罪,“九爷息怒,皆是属下的错,还请九爷责罚。”
单寻欢冷哼一声,瞥了方才说话的宫人一眼,又将原本放在陆子桥身上的视线移了去,抬首望至了天际。
她负手而立,冷声说道:“你应是记错了,本座那日便已说过了。”
“你再不是我司中之人了。”
单寻欢的声音决绝,温度不见,而其因风带起的衣袖翻飞,恰挡住了陆子桥看向其的视线。
此时,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些许,但陆子桥却觉两人之间早已相隔万里,满是沟壑。
他曾经离他那般近,他就是他的影子,日夜与他如影随形,可如今……。
他是真的不要他了。
可他如何舍得,如何能够……
他早已赖他得活,分开数日已觉三秋过遍,他何曾经得起没有他的余生岁月。
他不要离去,一步都不愿……
陆子桥撑在地上的手渐渐攥紧,唇亦被他咬得见了血。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单寻欢的脾性,他知道他说出的话,断没有收回的。
可是,他不甘,他亦不能甘……。
砰地一声闷响,在众人耳中响起。
单寻欢未动,而陆子桥身侧的几名宫人却皆受了惊。
他们作何都未曾想到,如今狄国恩宠最甚的皇子竟然在给一个王爷身侧的侍人磕头。
而那声音还如此之响,可见力气用了几何。
听在众人耳中都觉的疼痛十分,但陆子桥却似未觉一般。
接连三头磕下,顾不得额上沙石粘黏,顾不得皮肉泛红疼痛,此时陆子桥他眼里心里唯一在乎、看得见的就只有他身前的单寻欢一人。
“还请九爷收回成命,属下,属下万不愿离去。”
“当初入司之时,属下早已立誓要生死追随九爷,如今属下又怎能轻易离去?”
陆子桥的话语急促,似是怕说得慢了,单寻欢听不尽便已然离了去。
直至将话说罢,他的目光与视线仍还留于单寻欢身上,生怕在眨眼间错失了单寻欢的动作,甚至是她这个人。
而他看向单寻欢的目光,更是满含期盼。
他在等他作答,亦在等他看向他。
“他”没有看向他,口中却淡声说了句,“那是你的事。”
“回去。”
单寻欢声音由凉转厉,而陆子桥的心却是由痛转惊。
只是,这次单寻欢的声音已停,可他心间的痛意却犹在。
牙间的唇被咬得越发紧,口中的血腥味亦越渐浓重,但陆子桥却只当未觉。
时间渐去,陆子桥的眸光亦随之渐渐暗沉。
此时夜风幽幽,却难抵陆子桥心下寒凉。
“若九爷今日不允属下所求,属下宁愿就此长跪不起,直至九爷答允。”
不知过了多时,陆子桥在沉了一口气后,突然又给单寻欢磕了个头,同时亦说出了声。
这次他话语中再不见急促、焦躁,有的不过是平静二字。
但如今心间真实何味,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追随十数年,他从来都以单寻欢惟命是从,这应是他第一次作出忤逆之事。
后果……。
陆子桥忍不住在心下冷嗤了一声,此时他哪里还顾得上后果。
只要有一点希望,他都不愿放弃。
纵是要冒着粉身碎骨之险,他亦是义无反顾,
何况,若是注定要离单寻欢而去,那他更愿意死在单寻欢手里。
他喜欢自己的血肉沾在单寻欢的皮肤手掌之上,他相信那总会嵌入其中,这样他们的血肉交融,也是他追随他的一种方式。
若他爱他不得,那便让他以这种方式铭记。
不是最爱,那就作最难忘。
“陆子桥。”
“你这是在威胁本座?”
“属下不敢。”一声厉喝,让仍旧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陆子桥回过了神。
单寻欢会生气,是他早已料到的,那……。
“好,你既愿意跪着,且跪着吧。”单寻欢哼笑一声,随即便将衣袖轻甩,转身离了去。
陆子桥终是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单寻欢越过她身后的萧湑,向着殿中行去。
他仍在他身后,只是他却离他越来越远。
他……。
“八皇子,咱们回去吧,若是让皇上知道了,准是要心疼的。”
陆子桥身后,将方才一切皆看在眼中的几名宫人虽仍未从震惊之中醒神,但却在见到单寻欢离去后,立时簇拥上前,意欲将跪在地上的陆子桥扶起。
却未想到陆子桥竟反手种种一推,竟将上来的几名宫人齐齐推在了地上,有几个甚至还撞在里宫墙之上。
一时疼痛,竟让几人难以起身。
见身后几人连连在地上打滚叫哀,陆子桥的面色越发阴沉,而眼中寒光亦是这些宫人从未见过的凛冽。
“滚开。”陆子桥狠狠瞪了几名宫人一眼,随后咬牙警告道。
一时宫人皆噤了声,在地上瑟缩着退去了墙边再不敢上前。
他们虽未曾出过宫门,但却也知道,陆子桥眼中方才显出的是杀意。
陆子桥没有在几名宫人身上多做停留,一眼过后,便将视线重新转回,追着单寻欢离去的背影而去。
他又离他远了些许,若再走……。
“九爷…”陆子桥双手紧握,突然仰首大喊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