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昭三年四月二十,正值初夏。
大宁国已是一片绿柳成阴,蝉鸟共鸣,更有花香四溢,香彻满城。
时近午时,原本喧闹的街道却显得异常安静,倒不是因着没人,而是因着众人皆噤了声。此时,街上众人皆向着城门之处望去。
突然就有一阵马蹄声,响彻街巷,传至众人耳中。
下一刻,便见一人一骑自城门外跃马而来。
只见,那人一身藏蓝装束,俨然是供职于大宁国宫中的太监。
那人一手持鞭,两脚催马,向着皇城所在之处急速前行。
边行,那人口中边大声喊道:“雯王归国,闲人回避。”
闻言,众人面上均是一喜,接踵而来的,便是众人兴奋地翘首以盼,多数人更是出言讨论,一时好不热闹。
雯王是谁,如今在大宁国想必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先是大破南阳郡贪污拐卖稚女一案,如今更是在大宁国遭受他国欺辱时挺身而出,只身出使了狄国。
而结果,不仅将大宁国落入狄国人手中的人和货物皆带了回来,还带回了不少狄国皇上亲赠的礼物。
金银珠宝自是不必说,更有狄国幼马及数种北地特有的谷物原种。
贡献功劳之大,皆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更关键的是,在萧湑行去之时,京中众人皆当狄国和大宁国两国之间会有一场恶战爆发,在担忧萧湑之余,更在担心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国。
而京中部分官员,更是做好了看萧湑笑话的准备。
但无论是谁,他们皆未想到,这一切都是他们思虑过多。
雯王回来了,不仅没有给大宁国带来战争和灾祸,还给大宁国呆了了和平和祥和。
如此功臣,众人又怎能不欲一见,更何况,雯王样貌气度均是这大宁国出了名的非凡。
多少女子自那日见过萧湑踏雪而来后,便心下怀春,日日郁结,终日恨不得在大街上与其得以一遇。
可是真能见到萧湑本尊的又有几人?
好在今日能有此时机,众人又怎能不看?
遂在萧湑所乘的车马行来之时,沸腾过的人群,再次噤了声。
众人皆定定地盯着那由一十八匹狄国马拉就的华盖宝车。
只盼着此时有清风吹过,将那车上帘帐卷起些许,让众人将车内之人看个清楚。
清风是有,但那帘帐却不过仅是轻轻一晃,还未等街上众人将里间情景看清,便已然落了下来。
见状,众人心下不禁皆是一阵失望,但看马车还未行远,便探着身子继续等待。
只是,直到那车马越过人山人海,众人也未能将萧湑面貌看清。
众人仍旧紧随不弃,奈何再行前时,已有兵士把守,最后看见的,亦不过是传说中雯王萧湑的一抹背影。
见已然探看不到,街上众人不禁悻悻离去,只是有那好奇心胜的仍留在原地,只待萧湑再行出时,能与其有一面之缘。
此处尚且不提,暂看萧湑那处。
只见那由一十八匹狄国马齐拉的华盖宝车在将近皇城门前时停驻了下来。
马车方停稳,便有车夫跳下车,动作麻利地将踏脚凳摆在了马车之下,随即又伸手将车帘掀起。
很快,便有一人自那车内跳下,但却并非萧湑,乃是与他同坐的长风。
长歌没有随在萧湑身侧,扶萧湑下车之事,便落在了长风的身上。
只见,他身子还未在马车下站稳,便已将手伸出,恰递在了车旁。
随后便见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自那马车中递了出来,恰落在了长风置出的手臂之上。
之后便有香风突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人衣袂飘飞,翩然落地,不是别人,正是萧湑。
候在皇城门前的几位官员见状,立时将衣饰整顿,待萧湑缓步行来之时,皆齐齐下跪,“恭迎雯王回京。”
萧湑面含浅笑,在身前淡然一瞥,稍作怔愣后,随即挥袖说道:“诸位大人快快请起。”
本就是在行过场之事,此时一听萧湑吩咐起身,候在皇城门前的的众位官员也未曾犹疑,纷纷从地上站起了身。
而直至此时,萧湑方才将目光放在了站在众位官员前首的那人身上。
那人站在众位官员之中,但无论方才下跪还是起身,那人由始至终都未曾动过。
倒不是因着那人不知礼数,目无王侯,只因那人乃是大宁国舒王,萧湑的三皇兄,萧漳。
这便是萧湑方才在众位官员中扫视时稍作怔愣之缘由。
其实早在未归京之前,萧湑便已料到,待他归京之时,前来迎他之人是萧漳的可能,是十之八九的。
但此时见着,仍觉诧异,只因数月不见,萧漳俨然变了一个人。
比起前时的意气奋发,此时他似是更加坚韧内敛,而比起前时风流之姿,如今倒更添了几分儒雅之意。
萧湑看萧漳,萧漳亦在看着萧湑。
一时两厢对望,一个淡然,一个沉默。
而此时,萧漳面色微沉,看不清其想法喜乐。
还是萧湑突然勾唇一笑打破了僵局。
只见,他率先缓步上前,近了萧漳数步,随即拱手与其行礼,“湑,见过三皇兄。”
萧漳并未出手相扶,亦没唤其起身。
直至见萧湑已然躬身行下,方才垂眼,淡漠一瞥,“时长未见,五皇弟别来无恙啊。”
萧湑连笑几声,随后再次拱手作答,“劳烦皇兄牵挂,湑甚好,倒是三皇兄…。”
“看皇兄红光满面,想必亦是甚好。”萧湑心知萧漳有意难为,也不作声,应声之后,却又假借着探问关心之意起了身。
不过,自他起身后,再看向萧漳之时,眼中已然多添了几分怪异之相,看得原本底气十足的萧漳不禁浑身生出了白毛汗。
纵是已过数月,但他仍旧未能忘记先前萧湑是如何折磨自己的。
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亲手喂他食下了怪异毒药……
还送来壮阳之药讽刺于他…。
甚至抢他所有,害他孩儿…。
众人皆在追捧萧湑乃是丰神俊雅,实则没有人比萧漳更了解他的真实面目,不过是一个邪恶鬼魅的蛇蝎罗刹。
而更令他心中作鲠的是,他原是要趁着萧湑前去狄国之机,与索纳图联手让其有去无回,却不想竟被萧湑反将了一局,如今还好生生地自狄国返回了大宁国,接受万民敬仰。
他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想至此,萧漳的眸中不禁流露出了一丝厌恶,不过一瞬之后,便被其收了去。
但饶是这般,仍是被萧湑看在了眼中。
于是看向萧漳,笑得愈发莫名怪异。
别人倒是看不出什么,但是看在萧漳眼中,却直觉毛骨悚然。
他虽未能将萧湑如何,但却在萧湑离开之际重回了朝堂他本想来此与萧湑显耀一番,却不想……。
萧漳突然轻咳了一声,将目光转了转后,随即俯身至萧湑耳边,低声说道:“五皇弟,本王觉着咱们这闲话还是少叙,皇上可还在宫中等着呢。”
“是湑考虑不周了。”萧湑闻言,立时抬手掩唇,佯装一惊。随即状似懊恼,哀叹一声。
“那就劳烦三皇兄先前引路了。”说着,萧湑又伸手向着皇城宫门处指了指,示意萧漳先行。
见萧湑样子做作,萧漳眼中心下的厌恶早已溢满,此时看向萧湑的目光不由一凝,不过,其嘴上却仍旧客气说道:“好说,好说。”
两人谦让一番,随即便由萧漳先行,引着萧湑入了皇城之中。
今日萧汕召见之处仍是宸阳宫。
一路行去,不同于萧湑初来之时,宫门四处,皆多添了几处绿荫之地,而院中更是流觞曲水,花鸟争艳,雅静之余又叫人称绝。
不过,除了此处别样景致以外,萧湑还意外得发现了些许宫门上贴着的黄色符纸,还有几颗树上系着的红色线绳。
这……。
萧湑不由一愣,他虽未修习过此道,但却也晓得那黄色符纸和红色线绳代表何意。
心中暗思,脚下不由便慢了一步,而这恰被走在其身侧的萧漳看在了眼中。
顺着萧湑放眼所看之处瞥了一眼,眼眸登时一亮,随即出声问道:“五皇弟是在看什么吗?”
突然闻声,萧湑身子不由一怔,稍作停顿后,旋即将身转回,看向了萧漳。
见萧漳面上虽强作镇定,但眼中那抹玩味却没能逃过萧湑的眼睛。
他又何尝不知,宫中长忌巫蛊、作法,轻易绝不尝试。
如今竟在宫中处处得见,定是有不寻常之事发生。
而看萧漳强自抑制的幸灾乐祸,萧湑就是不知其间因果,也知这定不是好事。
想至此,萧湑心下立时作定,稍作停顿,便摇头应道:“没有,不过是看那一丛花草生得甚是茂盛,我们还是快快入殿,莫要让皇上等急了才是。”
萧漳未想到萧湑竟是如此狡猾,直接将话题叉开了去。
如此一愣,便慢了萧湑几步,还是萧湑回身望向他时,方才回过了神。
只是此时再看向萧湑,却是他眼中含笑尽是玩味,而他眼中则是阴骛满是莫名。
虽说今日是由萧漳前来为萧湑引路,但实则在众人之前仍设有宫人。
众人簇拥而行,不过片刻便行至了宸阳宫外。
仍有先前作引宫人率先进入殿内通报。
再出来时,那宫人身侧还跟了一人,正是内监总管李福全。
许久未见,除却精神有些不振,倒也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手提拂尘,缓步行来。
“老奴见过两位王爷,见过各位大人。”
他躬声与众人行了一礼,方才将目光放在了人群中的萧湑身上。
辅一望来,面上便呈喜色,彼时手中兰花指掐起,冲萧湑挤了挤眼睛,“哟,雯王爷,咱们可把您给盼回来了,皇上早就在里间等着了。”
对于李福全的突然献媚,萧湑不过一笑而过,后又与其颔首示意道:“既如此,那便有劳李公公前面带路了。”
“是了,还请几位随老奴前来。”李福全笑着应声,随即将拂尘一扬,出手向众人一让,立时便将众人迎入了宸阳宫之中。
宫内陈设除却新添置的几样物什,大致皆未改变。
穿过前殿,绕过新置的紫袍玉带永石屏风,方才步入了内殿。
辅一入内,便见萧汕正端坐于上首,眼睛则盯着殿门处出神。
起初萧湑以为他是在等候自己这一行人,却不想众人皆已入殿,他却恍如未闻。
见状,萧湑心下不由暗自纳闷,但看萧漳模样,却似早已知晓。
一时探不清究竟,萧湑便借着萧汕还未回神之际,悄悄地打量了其一眼。
这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萧湑心下立时便是一惊。
只见,此时萧汕并未有平日里的精神,反而是面色阴沉憔悴,印堂发黑。
萧湑心下只觉不妙,但却未曾言明。
眼看,一群人便已行至殿中,而早在众人站定之际,李福全便行上前去,将萧汕唤回了神。
不过,猛然看到殿中站立数人,萧汕在惊讶之余更有了几分惊吓,不由便又怔在了座中。
萧湑见状,眼眸一转,不待萧漳出列,便已抬步上前,“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站定后,萧湑又将袍掀起,随后伏身跪在了地上。
这时,犹在其身后的众人见状,亦纷纷随之,跪倒与萧汕行礼问安,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萧漳。
不知是不是因着众人问安的声响太过嘹亮,在殿中环绕之余,亦惊醒了出神的萧汕。
他在座上定了定心神,随即才放眼,扫视了殿中一眼。
在看到为首萧湑之时,眼眸立时一亮。
“是五皇弟回来了。”萧汕与萧湑招呼了一声,随即吩咐身侧李福全,“来,快快赐坐。”
“一路劳顿,稍事歇息再说。”
说着,萧汕又看向萧湑身后众人,“你们也起身,坐下来回话罢。”
众人齐齐应声道谢,随即纷纷起身。
李福全本就做了准备,此时萧汕出口吩咐后,立时便有宫娥婢女手中携席垫缓缓行来,纷置于殿内两侧。
又在众人入座之时,纷纷递上了早已备好的茶水和瓜果。
此时虽是初夏,但南地到底有些热意,众人一看见那桌上置着的瓜果茶水,立时便生了津。不由皆各自端起茶盏轻啜了起来。
“一切都可还顺利?”萧汕亦饮了一盏,一边将茶盏递与身侧李福全,一边将目光放在了萧湑身上。
萧湑抬袖轻拭唇角,旋即拱手说道:“回皇上,一切事情始末,臣弟已在书信中与皇上道明。”
“至于带回来的人和货,按皇上的旨意,物皆归了太府寺,人则各自归去了。”
“嗯。”闻言,萧汕若有所思地轻嗯了一声,但却并未接话,似是犹在等着萧湑继续说。
而萧汕此意,萧湑自是知晓,不待萧汕再次发文,便再次开了口。
“此外,除却狄国皇上宇文廷琰赠与我大宁国的幼马马种,及各类北地谷物原种以外,此次其还特托臣弟给皇上带回了礼物。”
说着,萧湑自坐席间起了身,随后招手将候在外间的一行人招了进来。
而这些人手中皆各抬着抱着数只红漆木箱,其间更是有大有小。
众人依着萧湑的吩咐停在了殿中,随即齐齐将那红漆木箱的箱盖揭了开来,登时满室华光。
原本坐在两侧的官员见状先是一惊,随后便皆探着头,向那殿中置着的几个红漆木箱看了去,而这其中,自然包括萧漳。
知道萧湑此次前去收获颇丰,但却未想到竟是如此丰盛。
此时,众人已然不在想着看萧湑的笑话了,而是想着这次萧汕会赏赐萧湑些什么。
在众人惊讶之时,萧汕自然也在其列,而他,亦在暗中思量着稍候要给萧湑些什么赏赐。
萧湑倒沉稳依旧,在众人皆愣神之际,独自缓步行至了那一个个被揭开的红漆木箱前。
稍作扫视,方才面向萧汕,拱手说道:“皇上请看,除金银各六十万两以外,宇文廷琰还特赠九柄青玉双喜如意于皇上,意喻吉祥如意,九九归一,亦示狄国与我大宁国共修秦晋之好之意。”
“此外又有筠窑瓷器五十件,锡乡文房四宝十套,北地熟麻一十二匹,特制龙涎香、沉香、安息香数盒……。”萧湑一边点着身前木箱,一边将其间物品向萧汕一一罗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