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右祖孙几代长于翰林医官院，说到颇有渊源的旧事，作为根正苗红的翰林医官，他自然偏袒于翰林医官院名下的太医局，对国子监的太医学满怀嘲讽。 不止文人相轻，同行们也往往相贱。 就连在宫门口排队入宫当值，都忍不住抓紧短暂的半柱香工夫，互相给对方看自己的大鼻孔。 王不右说得太深奥，青杏听得迷迷糊糊，只凭直觉挑拣出了关键点。 哦，看来国子监的太医学和翰林医官院的太医局水火不相容，师父没法把她弄进满屋子都是迂腐儒生的国子监旁听。 所以说，太医局是唯一的出路？ 要说起来，临安城里大小医馆无数，郎中大夫满地爬，只要青杏肯咬牙勤学，不说当个正经的坐堂郎中，至少替人跑个腿帮把手还是行得通的。 只是，青杏不甘心做个泯然众人矣的小学徒。 “好，我听你的，上太医局进学。” 王不右感动得泪流满面。 别人想进进不了，他家徒儿是要哄着劝着才勉为其难地进。 真是…… 王不右开始反省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收下这个姑奶奶当徒弟。 “和大夫，你真是个好人！”青杏呲着牙，甜甜一笑。 笑得王不右肝儿直颤，手掌摊开，盖住自己的眼睛。 好了好了，好人就好人。 “我跟你简单说下翰林医官院的情况。翰林医官院掌供的是奉医药及承诏视疗众疾之事，下设尚药局、御药院和太医局。” 青杏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太医局下分眼科、口齿科、产科、风科、咽喉科、疮肿兼折疡科、金钱兼书禁科、大方脉、小方脉九科，旁听一年后取得候补入学资格方能考核，考核内容是墨义、脉义、大义、论方、假令、运气六项。” 一连串的“科”啊“义”啊的，绕得青杏头晕耳鸣。 “考核通过后，太医局提举会发给一份正式入学资格的牒文，取得牒文才可以正式成为太医局学生，进行为期一年的进学。一年后复又考核，成绩优异的，可以选送到翰林医官院，也就是我现在就职的官署。” “和大夫，你在翰林医官院说话顶用吗？” 青杏立即动起了歪心思。 王不右好笑道：“你以女子之身，想入宫做翰林医官，只怕是难。卖身做宫女，请人保荐你做医女还差不多。” 宫女？ 在青杏的心目中，宫女就是皇帝老儿的女人，随时可以那啥啥的。 她才没那么傻，好端端把自己卖身！ 虽然说传闻当今官家在金兵南下时受了惊，已然不能人事，唯一的儿子又夭折了，不得已从宗室中选了两个侄子当做皇储养育，但一码事归一码事，谁不知道官家好色之名传扬天下？ 万一被用其他法子破了身，她找谁哭去？ 正当青杏异想天开时，王不右又不满地扬起了下巴。 “翰林医官里最高的官阶是从六品，你说我在翰林医官院说话顶不顶用？” 快，快夸他！ “咦？和大夫你好像就是从六品哦。” 青杏很快反应了过来。 “官阶总共才九品，你一大把年纪了，居然才做到了六品，还是个从六品……所谓三六九等，你就是这个。” 她伸出一根无名指，比划了一下指甲的大小，遗憾地大摇其头。 “一瞧你就没上进心。” 王不右好气啊！ 她明明在藐姑射山不是这么说的！ “你懂什么？寻常人想做翰林医官，非四十不得入，我还不到三十岁，就坐到了从六品，管着一帮五六十的老头儿，这难道不是一种本事吗？” 王不右不服气地说道，着重强调了一下“不到三十岁”这几个字。 青杏反应非常快，“不到三十岁？也就是二十九了？” “……” 王不右喉咙一噎。 徒儿说话的语气，怎么听着跟朱夫人好像？ 完了，近墨者黑，他的乖巧徒儿一去不复返了！ “和大夫，你比我大了足足十二岁嗳！”青杏声音夸张，“这把年纪，要是成亲早的话，足够当我爹的了。” “……” 他一点都不想当别人的爹！ “这么一算，我突然觉得叫你做师父也不亏。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 王不右一点都不想跟她聊下去。 如果不是收下了青杏做徒弟，王不右肯定转身就走。 可他偏偏收了。 所以，再怎么后悔，他也只能祭出杀手锏，将案头上的书一本本砸过去。 “这是太医院考核的重点，十道考题大多出自这十四本书中。《素问》、《灵枢》、《诸病源候论》、《济圣经》、《神农本草经》、《脉经》、《难经》、《千金翼方》、《千金要方》、《伤寒杂病论》、《太平圣惠方》、《针灸三经》、《眼科龙树论》、《外台秘要》，等你记熟背会了，再托下人告知为师。” “可我不识字啊！” 差点又忘了！ 王不右狠狠拍了下自个的脑门，半晌道：“我会替你请个女夫子白日教你识字，夜间你便专心研读医术，不要丢了为师的老脸。” 为了摆脱麻烦，他把“老脸”豁出去了，甩下一句话，足底抹油，溜之大吉。 青杏头痛地捏着自己的下巴，四下一瞄，突然嘿嘿一笑。 他真以为溜了就能大吉了吗？ 事实证明，王不右还是太年轻了。 不出五日，王不右刚从翰林院应卯回来，还没踏进王府大门，就见请来的女夫子迎面而来，愤然向他请辞，扬言“朽木不可雕也”，连束脩也没接，怒气冲冲地走了。 问青杏，青杏直呼冤枉。 “夫子非逼着我先练字，屡屡强调‘一字见心’，然后我就写了个‘一’字给她看咯，问她能不能看到我的心是什么样子的。” “……” 王不右没辙，只能另外替她请了个女夫子。 这回没撑到三日，新来的女夫人不告而别。 青杏更加委屈了。 “夫子羞辱我！” “怎么羞辱你了？” “你瞧！” 青杏气愤地把一叠草纸往他跟前一拍。 满满一张纸上，写着几个硕大粗犷的“字”，不止上下分离，笔划扭曲生涩，甚至左右也牵扯得非常非常宽。 “我正在练字，她说我‘字如其人’，这不是羞辱我胖吗！所以我就回敬了她一句，夫子写字习惯把中间一部分写宽，是在影射她自己颧骨高还是腰粗。” “……” 这种迷一样的熟稔感是怎么回事？ 有那么一瞬，王不右甚至怀疑青杏是不是被死去的朱夫人附体了！ 半个月以来，青杏气跑了五个夫子。 王不右实在没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亲自接管了教学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