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右接管教导徒弟的重任后，才发现他的首徒是真真正正的“目不识丁”。 一本薄薄的《千字文》，青杏居然只认出了十几个字，其中大半是靠字形蒙的，结果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竟还给她蒙对了。 另一小半她认得的字，要么就是只知其字而不知其意，要么随便捡一个形似的字就能把她弄晕。 莫可奈何，王不右只能耐心下来，手把手地教她练字。 青杏先为村妇，后为仆婢，本身就粗着一根筋，又跟了个成天把绿帽子挂嘴边的主母，先天加后天都没能灌输给她“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自然对男女之事不设防。 王不右是为大夫，看诊时难免会有肢体触碰，对着古板的妇人自然是严防紧守，但对上不在意的女子，也就没那么计较了。 因此，两人一坐一立，形如环抱，手掌相握，姿态亲密，除了旁边伺候的婢女们对视了一眼，面上略浮现了些许暧昧之色，屋子里倒没人觉得不妥。 王不右触碰到徒弟的手背，触感有些粗糙，不似寻常妇人，不由愣了愣。 细看之下，他才发现青杏的手红肿，指节肿大分明，比起府里的浣洗嬷嬷来更为难看。 大夫出生的王不右立即看出了名堂，“生冻疮了？” “没事，小伤。师父，你快教我写字呀。” 青杏不在意地活动了下僵硬的指节。 “写什么写！手都肿这样了，难怪你写出来的字跟狗刨似的。”王不右板起了脸，不悦地看向墙边的婢女，“怎么照顾人的？青杏丫头是我的徒弟，地位有如小主子，合该金贵伺候，你们就任她……” 青杏做过婢女，自然不太喜欢看到主子斥责婢女的一幕，这会让她有一种物伤其类的忐忑感。 她连忙打断了王不右的话。 “不关姐姐们的事，她们对我可好了。是我心急，总想着一口吃成个大胖子，没日没夜地练字，没顾上手，一不留神就冻出了手疮。” 王不右没忍住笑了，“就你？还想吃成个大胖子？” 他上下扫了青杏一圈，神色颇为玩味。 “你现在不已经是胖子了吗？” 青杏见不得人说她胖，肉嘟嘟的脸儿气呼呼地鼓了起来。只让她梳个丱发，换一身喜庆的衣裳，往门口一站，活生生就是个年画童子。 王不右是这么想的，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替青杏的手上完药之后，王家四郎拎着被打扮成年画童子的青杏，一个院子接着一个院子地逛，美名其曰拜个晚年，得意地跟人炫耀他的惊人发现。 他爹笑着封了一个大红包给青杏，寄人篱下的青杏没想到王老爷子这么温和，心里头美滋滋地冒着泡，一口一个“王老爷”，就差没喊出“你就是我亲爹”了。她生得讨喜，嘴巴又甜，哄得老人家眉开眼笑，一脸慈爱地摸着她的脑袋瓜，就跟对待自家儿孙般。 大哥见了哭笑不得，连连劝四哥别作弄小丫头。 二哥也觉得有意思，哄着自家的孩儿也扮成年画童子，一只大年画童子和两只小年画童子站在一块，面面相觑。紧跟着，二哥也牵着自家的小年画童子，加入了显摆二人组，一起去探望了他们的三哥。 三哥扬起下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直接赏了他们一顿闭门羹。 王不右摸摸差点没撞歪的鼻子，语重心长地对自家徒儿说道：“别学我三哥，他肚量小，记恨着我是从六品官儿，而他才是个正九品官儿。” 青杏又一次捉错了重点。 “王三郎君在哪做官呀？” “哦，这个啊。” 王不右举头望天。 天好青，云好淡啊。 “他的官衔叫做太医局丞。” 太医局丞，在太医局的官阶仅次于太医局提举，是太医局的二把手。 也就是说，如果她真进了太医局旁听，王三郎君才是决定她生死存亡的官老爷。 知道真相的青杏眼泪掉下来。 师父，你这么坑你徒弟，你家里人知道吗？ 王二郎牵着自家小年画童子的手，又瞅了瞅对面大只的年画童子，终于找到了她的瑕疵之处，摔出了致命一击。 “四哥，你的年画童子手怎么这么糙？你平时使唤她做苦活的吗？” 王不右自然奋力争辩。 青杏可是他的第一个徒弟，他疼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欺负他？ 王二郎见成功地激起了幺弟的情绪波动，见好就收，牵着自家软软的小年画童子回屋。 “四哥啊。” 走之前，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幺弟的肩膀。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大年纪还没有娶妻了。哄女郎呢，是要用心的。耐心，热心，小心，专心，知心，方能动心啊。” 王不右听得莫名奇妙，“我没事哄她干嘛？” 王二郎甩给他一个白眼。 “你自家的徒弟，自己不哄好了，难道留着被别人家的小子哄跑了吗？” 有道理啊！ 王不右受教地点点头。 千辛万苦调解出来的乖徒弟，他不哄着点儿，难道让别人哄吗？ 当下一抓青杏的手，手感确实硬涩。 手背长有冻疮，红肿丑陋，而掌心却覆有一层厚茧，摸上去硬梆梆的，粗糙不平，还起了一些小水泡。 这是一双饱经风霜、见证着人间疾苦的手。 转念一想，青杏出身贫苦乡野，打小跟着爹娘下地做农活，还要照顾家中幼弟，可不辛苦吗？ 卖身到杜府之后，头四年是在厨房做粗使婢女，直到调到了别院跟了朱夫人，情况才好转了许多。 可那一年内，菡萏苑克扣了别院的月例，两个婢女只能在外头接活维生，王不右是亲眼瞧见主母都被饿晕的，主母尚且如此，何况是下人？ 他这个徒弟，命途真是多灾多难啊。 当夜，王不右夙夜难眠，辗转反侧，长吁短叹。 在外间守夜的婢女，听得床板嘎吱声，迅速跟小姐妹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翌日起床应卯，在宫门口遇到正在排队进宫的王二郎，后者意味深长地瞄了瞄他眼下的青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四哥啊，你年纪也大了，老憋着对身体不好，是时候娶妻纳妾了。” 一同排队的同僚们纷纷说开了。 “我有个侄女……” “王大人可见过我家堂妹？” “后日王大人是否得空，上我家中一坐？” 王不右：“？？？” 同僚们为什么突然间变得这么热情了？ 他好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