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井离乡,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言灵袖子底下的手指攥得更紧,忽而有些烦躁地重重摩挲着几根手指头。
寻常人想要背井离乡,何其难也?
不说他乡之艰难困顿,单就路引文书一项,她就无法周全。
倘若无法讨得文书落籍他乡,那她便成了流民,流民在盛世无法住店,在乱世无法进城过镇,一旦闹起瘟疫,这些最有可能携带病菌的流民是头一个被驱逐的对象。
言灵受自小成长的环境所限,根本无法把人心想象得有多好。
她对外面的世界越是惧怕,就越只能缩着头窝在小小的村子里过一辈子。
“再说了,我这样的人,去哪里不还一样?”言灵苦笑着说。
她这张嘴天生好的不灵坏的灵,哪怕再怎么小心翼翼不说坏的,可总有忍不住想好心提醒别人避灾的时候,到时候引起了旁人的留意,旁人想要探究她的过去,只需要派人一打听便知。
不过是在村子里的事情从头到尾重新来一遍罢了。
难道她还能装一辈子哑巴吗?
言灵想得很明白。
这个死局,她注定是无解了。
“你们凡人就是这般,瞻前顾后,半点魄力都没有。”
御之有着一项令人咋舌的本事,他嘴里的话语再恶毒,语气总是温柔至极的,面上也永远是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既想打他,又在对上他这张漂亮得过分的脸蛋后陡然消了打他的念头。
生得这般好看,打坏了多可惜?
不如留着多看几眼,权当养眼吧。
言灵当做没听到他的挖苦,暗暗腹诽:什么叫做“你们凡人”?成,她是凡人,就他不是凡人,他是世家贵族,和她这样的凡夫俗子不一样。
娘的,世家贵族跑来抢占她凡夫俗子的狗窝,脑子有病呢吧?!
然而御之并不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他能追着她跑了几十世,统共几百年时间,找到她、捉弄她、吃掉她,已然是一种无聊透顶的行为。
真正无聊的人并不会觉得自己无聊,而真正脑子有病的人也永远只会觉得别人有病。
事实上,御之的确觉得言灵有病。
病得还不轻。
明明不喜欢村子里的人,却偏偏要在这里生活。
明明在满满的恶意中长大,却偏偏只记得那些因她而死的好心人。
明明知道预言会为自己带来灾难,却偏偏要再三地警告村民什么时候不可出海。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没有人会感激她的示警,众人只会觉得她有一张乌鸦嘴,恐惧于她的力量,到处说她是不祥的象征,她将为整个村子带来灾难。
人心是最难揣测的东西。
而对于因人的恶念而形成的御之来说,他对人类的小心思小伎俩再清楚不过了。
只需稍稍一引导,简短的一两句话,就能惹得村子里暗涛汹涌,人心惶惶。
村民们在惶惶了几日之后,秘密地召集了村人长谈了一次。
当然,言灵并不在召集之列。
天蒙蒙亮的时候,睡梦中的言灵被凶神恶煞的村民们捉住绑了起来,推到了村口老旧棚子底下的盐井里。
她站在十丈深的井底,仰头望着井口探出的几颗脑袋。
那是她的乡亲。
有她曾经出言救回一条命的王癞子,他病重的老母亲还曾拎着半篮子鸡蛋上门感激她的示警,他们弯腰鞠躬的一幕历历在目。
有看年幼的她可怜,替她在林地里开垦出的田地上施肥的大牛伯。他曾经那么温和地拍着她的脑袋瓜,说起她爹娘的往事。
也有将她捧上了天,称她为“先知”的里正。他说过她是村子里的福星,可为村民趋吉避祸。
这些人的脸上,无一不是惶恐中混杂着兴奋的表情。
“扫把星!克死了自己的父母,克死了前任里正一家子,现在居然又想克死我们!”
“难怪我们今年出海总是不顺,原来就是因为这个灾星!”
“杀掉她,杀掉她!”
“对,杀了她,她就没办法再作恶了!”
每个人的语气都相当激动,久久回荡在小小盐井里。
言灵抬头抬得脖子都酸了,需要很费劲才能看清楚他们的表情。
脚底下踩的是松软的盐巴和盐水,刚刚她被人从上面丢下来时擦破了皮,身上全是青肿流血的伤口,浸在及膝的盐水里,火辣辣地烧着疼。
盐井是老一辈留下的产物,原本有百丈深,后来盐市混乱,海边潮水涨退又时常影响到盐井的产量,村民们索性致力于捕鱼捞虾,这口盐井便渐渐地荒废了,被沙石和淤泥所堆积垒高,不知不觉竟高出了许多。
饶是如此,膀大腰圆的言灵站在井底,依然渺小得有如一只蚂蚁。
随便哪个人伸出手指头捏一捏,她就得乖乖赴死。
井口的村民们吵嚷了一阵,忽然有个人问道:“御道长,就将她丢到井底下,会不会有些,有些……”
村民迟迟疑疑地没能说出口。
尽管如此,言灵也并不认为他是在帮自己求情。
有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