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紧不慢地随着马车走,闲谈着倒也不觉得赶路有多累,直到夜幕将至才终于到了一家客栈投宿。第二日清早,终于赶上了码头,船已布置妥当,这回诗青担心夏烨煊再晕船,刻意吩咐了若是天气状况不稳就不用开船。所幸最近天气都晴好,虽是秋日将临,但并没有什么大风大雨的气象,诗青倒也放了心。
一路行去,要过金陵的时候却因为遇上下雨,不得不在金陵投宿。孰料到了金陵,却被人请进了江南府衙。
如今的江南府衙自然是改头换面,焕然一新了。罗庸倒台后,朝廷新任了官供职江南,说是朝廷任的,不如说是诗青自己用了些手段拱上位的。新任江南府台名为宋渊,年三十四,接到诗青一行人已到府衙,立马带着自己的夫郎上前拜见。
“宋大人不必多礼。”诗青满面微笑地让宋渊起身,打量了下这比之之前显得简洁多了的府衙,点头赞赏道:“不错,窗明几净的,倒像是个官衙的样子。”
宋渊连声道不敢,恭请诗青进府。其夫郎不卑不亢含笑去招呼夏烨煊,轻声说道:“王君里面请。”
夏烨煊却是惊了一下——这男子看起来为何那般眼熟?
诗青见他有些发怔,笑了声拉过夏烨煊说:“本王的好王君,看着宋大人的夫郎竟呆住了?这让本王情何以堪呐。”
夏烨煊急忙回神,尴尬地笑了下,道:“不过是觉得宋主夫面善。”
诗青心中轻笑,却不显山不露水地道:“可别把人吓到了,走吧。”
几人撑伞走了进去,宋渊话不多,却尽心尽职地禀告着诗青自己接手江南后的事项,包括如今米农安居,学子情绪也稳定了许多,不再发难,国学院初见成型,但因为天气状况略微有些停工,秋闱开考,有好些文章写得相当不错,针砭时弊的言辞振聋发聩……
诗青含笑听着,夏烨煊在身后与宋渊夫郎也攀谈起来。不过男子不若女子会聊些朝政大事,说的不外乎是男儿家的小事,诸如绣花、结络,说大点了不过也就是管账之类的府内琐屑事。
谈着谈着,夏烨煊才猛然想起来,宋渊这夫郎——不就是那日在济宁看花魁赛时,画了一幅轻舟图的男子吗?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他叫何名字,夏烨煊不由问道:“宋主夫,我姓夏,因为拜了右相为祖母,所以也有顾姓,名唤烨煊。不知宋主夫之名……”
“回王君,奴名浩洁。”浩洁答得温婉,眸中全是柔和:“因出身不好,自取名为‘浩劫’,却被坚决否认,奴不愿改名,只得退而求其次,将‘劫’换为‘洁’。王君还请莫笑。”
“怎会?”
夏烨煊终于是联想起了当日的情景。说起来他与这浩洁也算是同病相怜了,均在花楼中待过。想来他言由却止的话中要说的词字该是“鸨爹”吧。
当日他给夏烨煊留下的印象也极为深刻,那番差点让鸨公下来不台的话他还清楚地记得。此时见他洗尽铅华,一副居家主夫的打扮,看上去沉婉宁静,倒是让夏烨煊有了种错觉——仿佛那日看到的男子并不是他一般。
“今日天气倒是冷起来了。”到了府衙后院厅中,诗青笑着指了指雨帘道:“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看着看着可就要到冷天儿的时候了。”
“所幸近几年江南收成都不错,百姓家中也有存留,就算到了冬季也极少有人饿死冷死。这也是大荣之幸呐。”
诗青喝了口小厮沏上的茶,暖了暖心口才说道:“宋大人,本王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本王到了金陵。这次取道金陵暂停行程也不过是因为忽有大雨,遣人来让你准备客房也是因为一时之间定不下来去哪儿宿下,倒也存了一点儿看你如今治府如何的念头在那儿。你倒也没让本王失望。”
宋渊立马拱手道:“赖摄政王提拔,下官方才有今日,多谢摄政王,下官谨记。”
女人们聊家国大事,男子却是不能开口的。夏烨煊坐在一边有些闷,倒是浩洁体贴地邀他到别的地方起坐。夏烨煊随着浩洁到了一间充满暖香的屋子,笑道:“你真会过日子,这屋子倒也听别致的。”
浩洁脸上微微泛上红晕,略垂了头道:“王君见笑了,这屋子是妻主所置,奴并未插手。”
“置来何用?”夏烨煊略感了好奇:“看上去倒像是男子闺房……”
“是给奴将来的孩子用。”浩洁轻轻伸手盖在自己肚子上,脸上有着初为人父的光晕:“自知道奴有喜以来,妻主便亲手置办这屋子,期待着奴为她添个男娃。”
夏烨煊微微愣了下,一股失落感骤然迎上心头,却又泛着丝丝的暖意,既是为自己还未有孕而伤感,亦是为面前这个男子高兴。可他也有不解:“为何是男娃?”
“妻主本有夫君,可惜哥哥早早去了,妻主又要上任为官,所以生育的女儿便一直留在哥哥故里为他守孝。如今妻主在江南安定下来,也遣人去接两个孩子了。妻主说,女儿已经有了,奴不需要有生女儿的负担,给她生个白胖的小子就好。”
浩洁脸上始终挂着满足的笑,看得夏烨煊也窝心。他轻轻点头,喃喃地道:“你妻主对你真好,宋大人是个好妻主……”
“王君不也一样吗?”浩洁暖意上扬:“那日花魁赛,浩洁也甚为羡慕王君的福气。只是当时并不知那是王君。”
“你……”夏烨煊惊愕:“你怎么会知道?”
“其实奴并不知道。”浩洁答道:“当日临风哥,王君可还记得临风哥?王君与王妃欲走,临风哥曾出言挽留。”
夏烨煊点点头,浩洁继续道:“临风哥受过情伤,此生所愿不过是寻到一个可以安稳依靠的地方依靠。当日观王君王妃情谊缱绻,王妃又谈吐不俗,本以为王妃会是一个好归宿。岂料后来,他见你二人之间不会再容得下旁者,抱着最后试一试的打算叫住王君,却还是被王君拒绝了。”浩洁微笑着,道:“后来临风哥跟奴说,这世间女子多不胜数,却少有见到如王妃这般疼宠夫郎的,王君,该是最幸福的人。至于知道王君身份,还是后来随了妻主,从妻主处得知的。”
夏烨煊微微张了张眼,心中暗道:竟然还有这等隐情!那临风……也是个命苦的男子。
“妻主说,她见王妃谈吐不凡,是个人中龙凤,有意结交,便派人去探问王妃居处,结果却不得而知。直到上任江南见过王妃一面,才知道那日花魁赛中的女子是王妃。”
浩洁颇有些不好意思,或许是因为要做父亲了,显得很腼腆:“妻主说,摄政王熟知各官名号、祖籍、官俸,当日见到她定是能认出她的。事后她吓了一身冷汗,唯恐自己去花魁赛之事给王妃留下不好的印象呢……”
夏烨煊莞尔一笑,想到诗青那时说:“还是个清官呢,头一次动用了官府手段强行将人带了回去。”心中对这宋渊与浩洁之间的感情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可却碍于身份不敢细问,只能斟酌地道:“浩洁如今过得很好吧。”
“是,很好。”浩洁轻柔地笑道:“妻主并不嫌我,以夫礼待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浩洁此生得幸,自当全心全意回报于她,不猜忌,不犹疑。她便是浩洁的天,浩洁总要和她走完一辈子的。”
夏烨煊心中震动,久久都不能平息下来。
此生得幸,自当全心全意回报于她,不猜忌,不犹疑。
这话像一记清泉一般霎时灌入夏烨煊的脑海,让他醍醐灌顶。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小了些,听得到屋檐下滴下的水声,饱尝了水份的植物全都翠绿起来,被洗涮的石板砖周围突起的鹅卵石看上去分外可爱。夏烨煊撑了伞慢慢随着浩洁去往他安排好的客房,在屋中等着诗青的回来。
当晚夜眠,诗青沉沉睡着,手搭在他腰上。无邪的睡颜透过月光反射到他眼中,夏烨煊凝住的眼微微弯了起来,缓缓将头偏上她的肩窝,甜蜜入梦。
耽误一日,天气放晴后诗青又带着夏烨煊离开了金陵。临行前浩洁拉住夏烨煊,腼腆地递上一副装裱好了的画作,道:“奴没什么可送予王君的,这画是浩洁平日偶得,这便送给王君权当纪念,还望王君莫要嫌弃。”
夏烨煊珍而重之地收好,咬了咬唇才道:“我与你相见如故,回京后若是给你写信,你可记得回。”
浩洁颇有些受宠若惊,看了宋渊一眼,见她点头,忙道:“那是奴的荣幸。”
“就别奴啊奴的自称了,自唤名吧。”诗青在旁插口道:“煊儿难得遇得到个谈得来的朋友,你们鱼雁往返可得勤快些。”
宋渊急忙说是,浩洁也频频点头。诗青招呼夏烨煊上船,对便服打扮的宋渊道:“江南本王可就交给你了,你记住了,你可以是清官,可以是贪官,但不可以是权臣,也不可以是佞臣。官场上的事情我不需要多说,有的时候必须要贪一点儿,也必须要做些表面功夫,但你一定要记住一条底线——百姓之命,百姓之财,万万不可窃取一丝一毫。”
宋渊郑重地拜下,道:“下官,谨记于心!”
“出发!”
诗青登上船,遥遥望向渐渐远去的码头,心中倒是生上了几分怅然。突闻身后惊呼一声,回身望去,却见夏烨煊瞪大了眼望着方才浩洁送的画作,片刻后竟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