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对于妖,特别是已经修习千年长生不老也毫敌手的大妖来说,是枯燥乏味的。
河北道檀州有黑豹妖,姓谢,名云流,论是檀州本地,还是放眼整个国度以内,自诞生的那日起,他都是诸多妖异之中法力最为强大的存在。千百年来,力量和本性驱使着他与各路大妖过招,结果皆是压倒性般的胜利,毫悬念。
谢云流之性情,是洒脱中带着随性,随性里藏着凌然的傲气,他不仅妖力惊人,且还练得一手好剑法,能够轻易击败武林之中最卓越的剑术高手,而这一切,大多都是兴趣使然。众多的妖们对他敬畏,不敢擅自接近,人间百姓忌惮他,编出来些许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如此一来,寂寞和孤独感便缠绕在周身,为了排解处发泄的经历,谢云流便花大把时间云游世间,寻找能让他感到有趣的人或者事情。游历世间的妖,听到最多的不过是平民百姓见到自己时恐惧的求救声和杂乱的呼喊,亦或是低声的怨念甚至是添油加醋的咒骂与愤恨。
谢云流为此奈,他一直把自己和靠杀戮与鲜血过活的妖区分开来,百姓口中所谓的恶不作,也不过是独孤求败的黑豹大妖试图排解寂寞而搞出的种种“乱象”。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平淡和孤独中永远如此循环,谢云流一直游荡着,从檀州一路向东走,来到了远离故地的滁州城附近。
滁州城中的居民肯定会在当地守护者的告知下第一时间防备谢云流的到来。届时,坊间邻里自然会开始歇斯底里地构想出一个恶不作嗜杀成瘾的大妖。谢云流并不讨厌类似的状况,越是恐慌,他越能排解一些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烦恼,这算是一种恶性循环,不过暂且也没别的方式排解便是了。
然而,上天似乎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向命运中做出点缀,甚至直接给命运带来击穿心海的浪涛——当谢云流与那人相遇在滁州城外的某个村子附近的时候,心里和脑海之间似乎只剩下了惊喜二字。
某日的深夜,谢云流闯入滁州城,给城中百姓献上一份“见面礼”。不过还未等施展妖力引发更大的恐慌,谢云流就感受到了一股相当特殊的气息在空旷的街道之间流动开来。仰头朝月亮的方向望去,只见皎洁的月光下映照出一个手持提灯的高挑身影,似一缕清风,又如一片薄云;身披素色的道袍,头戴道冠,洁白的衣摆与墨色发丝交起舞,飘逸轻盈,身背的道剑反射出相对凌然之寒光;淡黄灯影映衬出那人脸庞的朦胧弧度,剑眉之间一点朱砂红惹人注目,柔和的眼眸则是闪烁着星辰般的光泽。
脚尖踏上地面,徐徐的身影便站立在原处,刚柔相济的气质在他身上体现,他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气息,却非常自然流露出身为强者的天生气场。
一定是此处的守护者,即使不是,也绝非等闲之辈。
谢云流想着,却是忘了眨眼,他从不习惯花太多的时间观察别人,但是唯独此人,让他忍不住多看几眼。
月下的道者,不似凡人,俊秀的容颜严肃而温良,却异常坚定。他沉默良久,同样注视着谢云流,不过与后者不同的是,他似乎是在思考和确认谢云流的来路。
从未有过这种被吸引着的感觉。谢云流第一次不知道用怎样的文字去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脑海中再也没有其他的思绪,只剩下的那人茭白的身影,眉心的一点朱砂,道袍悠然起伏时的动势……
朗月清风般的人物,与伦比的特别。
云游世间百聊赖的大妖,偶然之间,心跳竟是得如此剧烈。
“你,是什么人?”
半晌,谢云流终于还是主动开口,他不想过知晓那人姓名的机会。急切,就像是在试图努力抓住着什么。
那人愣了愣,将手中提灯扶正些,又十分利落地将另一只手中的拂尘轻轻一挥搭在臂弯,直视着谢云流的眼睛。
“在下李忘生,河东道滁州的一名修真者。”那道人语气随和,正式地道出自己的姓名,就像面前站立的不是一只妖。谢云流被他近乎朴实且礼数周到的语气所震惊,多少年了,他从未在人间被用这种方式对待……谢云流下意识地将沾血迹的那只衣袖收回到身后,但是却发现大闹了一番之后不仅是衣袖,身上也溅了好多血迹和火焰燃烧时火星留下的空洞。
为何在意这种事,也说不出个理由。
谢云流甚至为此感到一阵懊恼,他可是现存妖力最强大的黑豹大妖,来者就算真的是个修为高深的道人,也没必要让自己做出这种动作。
“修真者?恐怕不仅如此。”谢云流姑且压抑住情绪,转而看向李忘生。
“仅此而已。”李忘生回答,垂下去的眉和完全没有敌意的眼神都被谢云流看在眼中。
“那你也是不自量力来取我性命的?”谢云流挑起眉梢,他缓慢向李忘生的方向走去,意在试探对方。一步一步地走来,二人之间的距离便越来越短,直到双方皆可看清楚互相的面孔和细节。李忘生能够感受到谢云流身上散发出强大且深不可测的妖力,但是他没有任何的动摇,只是那样静静地注视着愈来愈近的人,直到二人仅有一拳之隔。
“怎么不说话?道长。”谢云流带着调侃的笑意说道,他有些不耐烦,不耐烦的对象却是自己——平日里的谢云流应该做的是在此刻拔剑,然后击败所有试图阻止自己行为的人,侠客也好,道人也罢,形形色色谢云流见得太多,不过都是些想要在世间寻得存在感的俗人,而妖则正好给了他们这个满足虚荣和欲望的机会。
谢云流喜欢碾碎那些被芸芸众生捧在手心的欲望,李忘生也是如此吗?不食人间烟火的躯壳之下,是否隐藏着一团庸俗至极的灵魂?越是猜测,越是法忍耐心中怪异的迫切。谢云流收回背后的那只手做出握剑的姿势,他开始凝聚妖力,暗色的妖力围绕在手掌和手腕之间,逐渐形成了一柄长剑的轮廓。
“非也。”李忘生的眼神稍作游离,“百姓辜,在下法置之不理。”
“所以你要怎么做?”谢云流追问。
“离开这里,或者由我来做你的对手。”李忘生依然是保持极为有礼的姿态,语气却已经变得极为坚定——那不是攻击性的警告,而是纯粹想要保护城中百姓的态度。
谢云流停顿片刻,李忘生的话语简洁明了,让他的焦躁变为纯粹的喜悦和一种冲动。
“很好。”谢云流嘴角微微上扬,心中的疑惑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同时,背后凝聚的妖力已经完全形成一把道剑,谢云流见时机成熟,将剑紧紧握在手中,亮于李忘生的眼前,一道道凌冽的剑气在眨眼之间包绕谢云流的周身,与黑夜几乎融为一体的气,震动着周围的空间。
“那就来与我决一高下吧。”谢云流抬起剑刃,寒光乍现,剑气扭曲着刃间反射出的圆月之影,他感到从灵魂到肉体从里到外的兴奋,没,就该这样,用最真实最纯粹的一面去面对这个表里如一的道人。
“请赐教。”李忘生道,同时暗暗感叹大妖的妖力之雄厚,不过他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惧怕,反而将身背的道剑取下握在手中,面对的是强劲的对手,以李忘生的性格,自然会认真应对——诚然,李忘生的确没有说清自己的真实身份。
滁州有修真者数,唯有一人道行深厚,几欲见闻天机,至于修成真正的仙人,可谓只有一步之遥。其号曰玉虚真人,因秉性温厚,正义凌然,为人又善良中肯,深受滁州当地百姓爱戴,现则已成为滁州城乃至整个中原降妖除魔的最强守护者。
至于玉虚真人的真实姓名,正是,李忘生。
剑出鞘,提灯落,
一瞬一念,凌厉寒光交于月下,与盈盈灯火相映成辉。
剑影交,剑气震颤着风,铁的微鸣,刃刃堆叠碰撞出的清脆声响,划破寂静。不同于混乱之中因恐慌而惨叫的嘈杂,也不似败者苦苦哀求时的令人厌倦,这是激起谢云流灵魂共鸣的声音。二人的道剑像粘合在一起般不断交叠碰撞,从寒冷击打出炽热,李忘生的剑法看似简单,却柔中藏锋,极为纯粹狠厉,寒光勾勒出人与剑合二为一的形神,让谢云流难得以全力进攻。
“好剑法。”谢云流忍不住称赞。
“阁下亦是。”李忘生回道,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他的心态似乎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这不是例行的降妖除魔,倒更像是同为修习剑法之人的一次切磋。
这份舒爽,这份快意,已经太多年没有感受得到,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天地之间只剩二人。
一夜是如此短暂,当残留着剑气的道剑终于停滞在持剑者的手中,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映照在谢云流和李忘生二人的面庞之上,不分胜负的对决才短暂地停止了片刻。
如若再继续打下去,恐怕不仅分不出高下,反而会引来其他修真者的注意,酿成更大的混乱。谢云流现在除了和李忘生过招之外已经没有和任何人继续对峙的心情。于是谢云流便又由了自己的随性,把妖力化作的道剑扔开,当那剑掉落地面的时候,像是一团墨色的气消散在空气中。
李忘生见状略显不解,又因摸不清谢云流的意图,只能站在原地,将剑背在身后。
“你的妖力还未消耗一分,为何弃剑?”少顷,李忘生问道。
“今日已经尽兴,多亏了忘生。”谢云流轻笑一声,直接就叫了对方的名字,他很愉快地看到了李忘生微微皱眉的那一瞬间,但是没有想要改变这个称呼的意思。
“在滁州引起恐慌的事,还没有解决。”李忘生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