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看见了他极深的紫瞳。
紫到深处。
像黑色的。
洛风华这样想。
斐休已经对着她很是无奈地微笑。
“哐当”一声,剑落到了地上,砸到了洛风华的脚上,痛觉顿顿地传到脑子里,良久才让她反应过来,抬脚揉了一下,奇怪地看着周围道:“奇怪,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想事情太入神了?
大约便是这样了。
似乎还踢到了什么东西,现在才反应过来,真是怪疼的。
洛风华回了营帐处理事情,她这里从来都不差事情和人,可是不知怎么的今天似乎有些安静,有点诡异的安静,似乎人人都怀揣了一个秘密,心照不宣但又很想让她知道,所以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静。
她感受到了这种氛围,但也没立刻吭声,坐下来依旧处理着她的事情。
半晌,洛风华略略停了手,旁边的婢女立刻上来给她添茶,这婢女是特特拨过来给她使的,毕竟她一个女子,很多事情男子用起来都不太方便,有一个婢女总能好很多。
如今这个婢女,眼色还有得几分,庄子卿刚见的时候对着她的神色大不自在,似乎很有几分愤怒,还有些轻蔑嘲弄。
洛风华大约猜到是这个婢女身份有问题,军妓出身,世家子弟还喜洁成癖的庄子卿心胸自然宽大不到那个程度,明显看不上她,连带着觉得贬低了他看得上的洛风华,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洛风华……洛风华被上官继当成了宫女,但骨子里还是个高门闺秀,身边的婢女一下子是这么个连下九流都不如的女子,一开始也免不了极为愤怒的感觉,百姓百姓,说的是清白人家的平民,很多时候,这些卑贱低下的人连普通百姓都不如,她天生处在的阶级眼界就和他们绝不一样,高高在上的感觉同样渗透进了骨子里,乍然也是无法改变的。
不过她很快还是冷静了下来,这婢女似乎为着自己脱离了那个非人的地方而极为喜悦惶恐,对着洛风华极尽讨好,小心翼翼到几乎让洛风华悲哀。
有一次半夜里洛风华醒来,拍了拍靠在她床沿边就睡着的婢女,想让她回到自己床上睡觉,却看见她那反射性地向后一缩,随即脸上闪过极为惊恐的表情,却又在睁开眼的瞬间,脸上堆起了一个勉强妩媚的笑来。
很多时候士兵们就是压着她们脱了裤子就做,根本连脸都不带看的,但她被迫养成的习惯就是,不一定要笑得多好看,但一定不能太是张死鱼脸的不乐意,不然撞着士兵心情不好的时候,几次下来能给你把半条命去了。
婢女睁开眼,看清了周围,也看见了洛风华,才朦胧地想起这是个什么地方,长松了一口气,脸上挂着半个笑,还有些尴尬,样子很不好看,随即用着一口已经串了地方的方言道:“大人,有事嘛?”
她的声音还年轻。
洛风华忽然就心软了。
不管她自己以前的身份如何,她现在不过就是一个跟了人家私奔的女子,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那也是要备受鄙薄的,又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另一个生活更加艰难的女子呢?
洛风华对她道:“你不必守在我这儿了,回床上去睡吧。”
婢女却是慌忙摆手道:“不中,她们说婢女都是要睡在地上……”
洛风华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这种认知,她从来又不是会磋磨人的人:“我……不会让你回去了,你去自己床上睡吧。”
于是从那以后她就半用半教导着这个婢女,比如衣裳里外不能放在一起,端饭手指是不能扣到饭碗里头去的,零零碎碎,索性这婢女性子还好,不是一昧要照着自己经验来反驳她的,勉强还能用下去。
如今婢女给她倒茶的间隙,洛风华就问道:“这是怎么了?”
婢女一瞬间感到了洛风华话中不能拒绝的压力。
她是她的主子,只要她问,她就不能闪躲地要如实回答,她能感觉到她一开始嫌弃她,那个经常来的姑娘似的公子也是如此,他们看不起她的身份,她却在为自己脱离了那个非人的地方而欣喜不已,尤其这是个女子,还不是刁难人的那种,她照着她的话做就不会有事,她同能感觉到,但要是违逆了她,她那有限的同情心便很难让她容忍她。
婢女手上把茶杯的水注了七分,又小心地合上茶盖子,手不去碰到杯子沿口,她知道她的主子在这方面有所挑剔,低声答道:“奴婢听说,将军好像,好像……宠幸了一个丫头。”
洛风华,上官继连带着庄子卿三人的关系一向为军中所猜测,但上官继为了洛风华身边久没有个服侍的人也不是假的,婢女悄声补充道:“不过将军好像是喝醉了,那婢女也耍了些手腕才……”
洛风华端起茶杯,一气饮下,口气淡得和这泡了好几遍的茶一个味道:“不用多说了,下去吧。”
婢女随即退下,对洛风华有些费解且好奇,她服侍着洛风华的这些日子,算是看出洛风华一贯不让上官继近身的态度了,尽管她和那个好看的大人也没有什么吧,可这样对待一个男人还是很让她费解的,毕竟连身子都不给,男人还能图你的啥呢?就那么几张纸的东西?识了几个字谁都能做的样子,不太可能吧。
可上官继竟然还很吃她这一套,对着她从来都是还很尊敬的,尊敬得她几乎吃惊于男女之间竟然可以这样,女子竟然可以是这样,这也令她很是好奇洛风华的手段了。
她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男人构成了绝大部分的她的世界,这是她无法摆脱而又渴望摆脱的强烈阴影和梦魇,却也依然影响她到现在,让她无法看见周围其他。
茶放得久了,泡的也多了,味道且冷且淡,洛风华嘴巴里发涩,再看见手边的粗白瓷茶杯,鼻子一酸,忍了片刻,到底泪落纷纷。
她穿布衣,喝劣茶,用着一个妓女当贴身婢女,这些从未想见过的事情如今一一发生在她身上,自己选的路她不该委屈的,可她不能不委屈,在她为着他做出这一切忍让的时候,他却已经率先背叛了他们的誓言。
她错了吗?
她不敢去想。
只要一想起洛平甫,一想起她的家,她的心都能感受到针扎似的疼,那些过去她不敢碰触,所以如今她只能向前。
庄子卿看她,静静地:“卿卿你后悔了吗?”
洛风华道:“你才是卿卿啊,庄子卿卿,我后悔什么?”
“将军他……”
“他是一个男子,我既然不能给,怎么能不让他找别人呢?”
“既是如此,不要让我再听见洛参谋伤心泪落的传闻。”
“我……”
“卿卿啊,世人对女子本来苛责,何须再给他们多添笑料,何况,将军听说了你如此,好像很是伤心呢。”
“……”
“……所以他又召幸了两个女子,哈,咱们将军体力不错,将来你嫁了他,想来将军已经可以把各方面都练得不错了。”
“你别……”
“难得见你这样哑口无言,自然要让我多开心开心不是,不中用的姑娘哟,你既然不生气,不嫉妒,就更没道理对我生气了不是?……哎,别这样看我,真是吓坏我了呢……你家将军好像在传召我了,在下先走一步,卿卿你保重呐。”
美貌嘴毒,言辞苛刻的庄子卿飘然而去,留下一只还小的洛风华,板着一张小脸,既不委屈,也不失落,空荡荡的没个表情,已经可见后来的坚强冷酷。
当外头足够残酷,良人足够冷情,连哭泣的心酸都将成为一种远去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