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章
外面忽然闷雷滚滚,凤弥炎猛然坐起。
已经两天了,傅薇失踪整整两天。
说好三日离京,明日就是约定的日子,她不可能跑出去玩的。心里这样想了之后,立即坐不住,准备出去找。
“王爷,你去哪?外面快下雨了。”李太白从门外进来,恰巧看见凤弥炎去马房牵了乌云踏雪出来。
“傅薇两天没回来了,我要去找!”说完,便牵着马往外走,李太白连忙拦住。
“王爷,丧彪江勇已经出去找了,我估计郡主应该去祭拜张子明了。”
这时,江勇风尘仆仆的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没看见郡主,我在张子明坟前蹲了一上午,也没见到郡主。”
凤弥炎没有废话,直接上马,正要扬马鞭,那边,丧彪慌慌张张从门外跨进来,估计太兴奋,被门槛绊了一跤,一路跌爬滚打,好不容易滚到凤弥炎马下,一骨碌翻身起来,紧紧攥着马缰,“王爷。王爷。。。王爷。。”
“丧彪,看看你什么样子?还有没有规矩。”李太白有些不悦,做了那么多年将军了,起码的稳重都没有,说起来都是他这个当主将的责任。
丧彪吞了一口口水,没理会李太白,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颤抖着手:“我今天买的。。”
凤弥炎视线落在那本册子上,有些诧异:“丧将军什么时候,也爱看这个陈词滥调了?”
丧彪那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王爷,这。。。”
心里急,话更加说不明白,直接将那本册子塞到凤弥炎手里。“王爷,您还是自己瞧吧!”
凤弥炎起初没怎么,毫不在意的扫了一眼封面。
——《君王侧》
再翻开看。
那一瞬间,险些让他从马上摔下来。随着翻过的每一页,手渐渐抖起来,身体的血液也跟着一点一点被凝固。
啪嗒,册子落地。
与此同时,这本册子,早已在街上买开了,只要一两银子,便能买到这本专门描写皇子皇孙们的生活的写实书,上面不仅详细记载了凤国皇帝生前所做的每一件事,甚至还有皇帝亲笔写的诗词,百姓们对皇帝多少有些好奇,纷纷想知道,那高高在上的人,心里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
听说出售这本诗词原稿的人,是个太监,成天伺候皇帝,所以对皇帝非常了解,后来皇帝驾崩,这些个东西也就落在他手里,为了混两个钱花,便转手卖给了一家印诗词的铺子。
一个月之后。
傅薇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头还是有些晕眩,抬手的功夫,发现掌心忽然多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你醒啦!”罗纱另一边,传来一声好听的声音。
等那人走近,她不仅瞪大了眼。
眼前的人,眉如春风,眸似月,头顶金冠,身着金黄色的衣袍,胸口大大方方的盘着一只五爪金龙。袖口密密麻麻绣着七彩祥云。举手投足间,透尽王者的威严,而这威严,浑然天成。
“卫僚。。。你当上皇帝了么?”傅薇傻傻的问,“你什么时候当的皇帝?”
卫僚轻轻一笑:“就在你睡着的这几天。”
说话间,已有人进来服侍:“请皇后娘娘洗漱!”
穿鞋子的手猛得一顿:“你叫我什么?”
小宫女被傅薇突如其来的询问吓破了胆子,连忙跪地:“皇后娘娘饶命,奴婢错了!”
傅薇眼底冒火,转头看卫僚:“你。。让他们叫我皇后?”
“没错,半月前,我登基,当日便册封了你为皇后!”
傅薇愕然,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我要回去,你别拦着我!”
“你现在身体虚弱,不要太激动!”那边,卫僚连忙妥协道。
外面人见了,连忙跑去叫无界和尚。
傅薇原本确实要走,但她大病初愈,刚一激动,便软软的倒在卫僚怀中,若不是死死咬住舌头,估计又要晕过去。
无界对卫僚拜过之后,转身进了房。
口中泛着血腥,她艰难的转头看着无界:“你身为出家的和尚,为何要帮卫僚?”
无界面无表情的帮她扎针,叹口气:“阿弥陀佛,贫僧未出家前,本是樊国人御医,因为不慎害了樊国王妃,便四处被人追杀,而那时,正好碰上老贤王,是他出手相救,才有今日的无界,贫僧这么做并非助纣为虐,只是为了前世恩情罢了!”
一刻钟,无界帮傅薇拔了针:“郡主好生休息,且误再动气,到时伤了心脉,就算是贫僧,也是无力回天啊!”
“卫僚是不是想等我身体好了之后,再在我身上中蛊,让我彻底忘记皇叔?”
无界手一顿,低头:“出家人不打诳语,皇上是有这个意思!”
无界退出去之后,傅薇一人静静的坐在床上,回想一个月前发生的种种。
那边,得了消息的卫僚推门进来。
“可觉得好些?”
傅薇没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现在要回炎王府,还希望卫僚念及以前情分,放我离开!”
“你饿了吧!我刚叫厨房御厨做了几样点心,你尝尝?”卫僚根本无视她的抗议。
豁然,傅薇从床上跳起来,鞋子也没穿,直接冲出门外,刚到门口,却被一只充满力量的手紧紧拉住:“你不要命了?无界说过,你要是再动气,很可能会死的。”
“放手。”虽然全身没力气,但撂倒他还是没问题的。
卫僚被这一声震住了,紧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你为了他就那般拼命?他的心是真心,我的呢?我难道就是假意吗?”
——我对你的心如明月皎洁。
说着句话的时候,卫僚一身月牙白,笑眼缱绻的站在湖边。他还记得,那夜,明月当头光影交错,一个羞涩的女孩将一块带有体温的玉佩交到他手里,从此成为一生牵绊。
“若比起来,我不比凤弥炎付出的少,你为何还是那般无视我?”
“我甚至会比他对你更好!难道这样你都不肯留下来?”
“卫僚,你的心太大,根本装不下爱情这种可有可无的俗物。”傅薇出言讥讽。
见他不说话,傅薇冷冷甩开他的手:“要我说的更清楚吗?如果我猜想不错,当日在沧州的那把火,应该是你的放的。”
卫僚身子微微一颤:“你为何认为是我?”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凤摄,可是,后来我想过,凤摄根本没理由有意激怒皇叔,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只能使得他的天下更快的瓦解,而最想天下大乱的人,是你!卫僚!”
“这么说来,你有何资格在这里跟我说,你爱子娴?”
“你配吗!”
狠狠的骂完,觉得鼻子有些痒,顺手一摸。
是血!
卫僚因为她那句话,楞然在那,一声不吭。
傅薇嫌恶的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恋的离去。
卫僚并没有下旨叫人看守她,所以,她走的异常顺利。
一路上,她撒了欢似地跑。夏日炎炎,有些闷热,估计要下雨。霉嘴,想过之后,天空一阵阵闷雷滚动,不一会便是倾盆大雨浇灌而下。
傅薇归心似箭,一刻也等不了,脚下像踩了风火轮似地顶着大雨朝十三王府跑去。
到了门口刚想进去,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造型,鼻血染红了衣襟,还赤脚,看上去好像才从刑场下来似地。
眼珠一转,开始学十八,找到通往王府后院的狗洞钻进去。
回到房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打开门直直的朝前走。
“郡主?”天冬正端着一碗药朝凤弥炎的小院走,却在半路上碰见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嘿,小子,想我了吧!”傅薇上去刮了天冬一个鼻沓子,然后伸手指着药碗“这是给谁的?”
“给。。给王爷的。”天冬一时间还没能接受从天而降的郡主,舌头有些不利索。
“我帮你!”没等天冬反应过来,她便抢了他的托盘。
小阁的长廊里她见到凤弥炎,他还是那个样子,没有变,眉目清冷,面无表情,唯一变化好像有些清瘦了。
他仰躺在一张摇摇椅上,慢慢摇动着。长长的睫毛轻轻附在眼帘上,眼眸紧闭,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
长廊不避风雨,已有少数雨水击打地面,反溅到他衣袍下摆上,此时看去,那下摆竟是透湿透湿的。
可见他在这待了多长时间。
傅薇放下药走过去的时候,看见他手里正紧紧捏着一本薄册子。
“皇叔!”傅薇上去轻轻唤了一声。
凤弥炎没动,只是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漠然,是那种毫无感情色彩的漠然。
“皇叔。”又唤了一声。
凤弥炎这下回神,完全睁开眼睛,定神瞧了她半晌,缓缓抬起手里的册子,瞳仁带冷,亦是毫无温度可言。
手指一颤,册子应声落地。
纸张一接触地面立即被雨水牢牢吸附在地上,有风刮进来,急不可耐的吹动书册,翻的纸张哗啦哗啦直响,满纸的风流文字伴随风一页一页翻过。
最后,翻到那一页上。
——凤公领舟揖。摄山方可越。思我别离者,炎若天上雨。
下面赫然出现另一首诗词。
——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何度年?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情浓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复跹!
“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凤弥炎轻轻念着这首诗,嗓音有些暗哑:“我记得,我跟你写这首诗的时候,手腕都在抖。。。”
那时他心里感动无法言语,现在念出来,已然不知是何种滋味。
“皇叔。。。”
“这一本册子叫《君王侧》,说的是宫里皇子皇孙们的真实事迹,一两银子一本,上面还有你的大作,子娴郡主,你是真的才艺不浅啊!”
“皇叔我。。。”
“现在我该称呼您一声皇后娘娘吗?”那方,凤弥炎轻轻抬眼,与她对望。
傅薇急切望过去,想在他眼中找出一丝残留的爱恋,却发现,他眼底除了死寂,再无其他。
他的心。。。死了。
“其实,我早知道你是卫僚的人,你当天进府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安静的叙述着,没有情感起伏,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尽管他知道,却还是愿意去相信她。
“卫僚怕我跟他争天下,但又没理由杀我,于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十三王爷曾经跟自己的亲哥哥有染,这样,卫僚用不着杀我,便能得了人心。而我,再也不会成为他帝王路上的绊脚石?对不对?”
傅薇无话可说,他说的确实是这样。
思绪又开始奔腾,慢慢的,她好像记得,是自己把这本册子交给了卫僚。。。。
“是谁想出了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办法?是他。。。。。。还是你?”
凤弥炎冷冷的问,强行压下心头那股痴恋。
傅薇上前几步,咬唇:“皇叔,这不是我想要结果,我本来。。。”
“这么说,真的是你?”此时,凤弥炎眼底那唯一存在的痴心被彻底击个粉碎。
傅薇哽住了。她想辩驳,可她找不到一个能让他再次相信她的理由。
凤弥炎慢慢站起来,抖开纠结在一起的长袍,望着外面滴答而下的雨,苍凉一笑。
“你一腔热血,敲开我的心门,让我心甘情愿为你倾尽所有,可换来的是什么?难道我的真心果真是那般低贱,一生一世,只要付出,换来的都是。。。无尽的伤害?”这一句,他说的异常缓慢,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深深扎进她的心口,痛得快无法呼吸,甚至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皇叔,不是的,不是的。”她急忙摇头。
“不是?不是什么?为何不让卫僚直接杀了我,好保存我最后的尊严?”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傅薇语无伦次,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是绝望多于慌乱,她怎么解释?告诉他,自己来自两千年以后?前面那些历史,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恐怕说出来,结局比现在更难收拾。
一个心死了的人,你还指望他能重新燃回希望吗?
这一刻她彻底绝望的摇了摇头。
“皇叔,我的解释可能会有点匪夷所思,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听我说完。”
凤弥炎施恩似地抬头,重新打量她:“你说呢?”
他朝后头一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摸样,但在傅薇看来,却是比初见时,冷上百倍。
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胸口闷热,不断有热气往上冒,熏的眼睛有些发烫。她飞快的跑出长廊,直奔门口。
出了王府大门,梗在喉间的血才舍得吐出来,那一滩鲜红顺着雨水往低洼处流去,任谁阻挡都没办法阻止它的流逝,就像他的心。
但她不甘心,又跑回去。中途还扯了院子里的一朵花,充当手绢,擦了擦嘴。
擦完,随手丢在风雨中。
见到她又回来了,凤弥炎依旧安静的让人心酸。
慌乱中,她倒是生出一点点的平静。
她恨自己,为何蠢得去找卫僚谈条件,让卫僚有机会伤害到他。
深吸一口气,她慢慢走到他身边:“皇叔,不如你杀了我,、将关于我的一切抹去,然后重新开始。”
一滴水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印染一圈圆圆的斑点,然后扩撒,慢慢的被风一吹,那水渍痕迹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凤弥炎抬眼,并没有动,不是不忍心杀她,而是。。。。
“你以为,我还可以重新开始吗?”他轻轻问道,那声音仿佛一粒冰碴子掉落在玉盘中间,奏着凄凉的调调:“傅薇,你就像一团火,把我融化了,却还不死心,最后,将我彻底烤干,让我万劫不复!永不超生,你觉得,这样的我,还可能重新开始吗?”
这话更像是一柄冰刀,深深滑过本来还愈合的伤口,使得他伤上加伤。
她一边后退一边摇头,转身又冲进雨幕里,这回不是出去吐血,而是跑到后面马厩,牵起乌云踏雪。
翻身上马,直奔皇宫!
一路上不断有血涌出喉咙,能咽下去的便咽下去,咽不下去的便任由它们肆意流窜。
这一路奔进皇宫,竟然没人拦她。
到了太液殿,知道卫僚在里面,傅薇直接跨进了门槛。
大殿里站着十几位大臣,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来人,不时传来小声的议论,大家都在好奇,这个胆大的女子到底是谁?
“出去!”傅薇一挥马鞭怒喝道。
众人被吓了一跳,不敢妄动,只得求助般的看向上面的皇帝。
卫僚轻轻扯动嘴角:“皇后的话各位爱卿没有听明白吗?”
众人又是一愣,想行礼,在接触到傅薇的眼神时,竟是吓出一身冷汗,一干人急急忙忙退下去。
“你回来找我,是回心转意了么?”
傅薇喘了一会,收紧手里的马鞭扬起头,咬牙切齿:“卫僚,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毒的人了,皇叔才敢打开心门,真心待人。你便拿我做了匕首,一刀刺进他心里,把他伤得体无完肤!”
面对傅薇的指责,卫僚并不恼火。
“十三王爷确实受了很大的罪,如今,他对我没了威胁,我正在想法子赏他呢,刚想,你就来了。
傅薇没有理会,沉沉的呼出一口气:“赏他?卫僚你准备给他几箱金子?”
“那依你的意思。。。”他多少有些愧疚,语气十分温柔。
“我要你下旨,赐他一块安稳地界,让他永离京城。”
“好!”
“在你有生之年不再为难他半分。”
“可以!”
“市面上流传的诗集我要你全部焚烧,然后下旨,谁要敢再谈及此事,格杀勿论!”
“没问题!”
“喜欢有花有草的地方,那就在南方选一间宅子给他。”
“他喜欢安静,仆人不要太多,最好少言少语的那种。”
“皇叔这身子长年受寒毒侵蚀,一年四季全身冰冷,冬天更是难熬,我要你在宅子里修一池天然温泉,给他泡澡!”
眸色微暗,有些迟疑。
“怎么?卫僚你不答应?”
“不,我答应!”
最后,傅薇哗啦啦说了一大堆,大到房间怎么布置,桌椅如何摆放。小到院子里种什么草,什么颜色的花都统统交代了一遍。可说完之后,心里那一块猛然下沉,他的心都死了,就算给他整个世界,那又有什么用。
最后一句:“我要跟着他去!皇叔性子耿直,我要跟着他,谨防他被人骗。”这句话说出来倒有些像痴人梦呓般。
卫僚陡然从龙椅上站起来。没说话,但眼睛里却只写了三个字:不可能。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紫色的大印。
手掌摊开。
“这是凤国皇后的凤印!是属于你的。”意思再明了不过。
傅薇慢慢抽回神,猛然惊醒,死死的盯着那方大印。
胸膛起伏,她豁然抓住那方大印用尽力气朝卫僚砸去,卫僚眼眸一暗,微微侧头,凤印便擦着他的耳边飞向身后,直冲冲朝龙椅飞去。
刺耳的响声过后,那方皇后专属的凤印啪嗒掉地,凤印被龙椅磕掉了一个角。
“为什么!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你和皇叔约定,谁得玉玺谁便得天下,他明明有意让你,为何你还如此苦苦相逼?”傅薇捣着胸口大声问。
“傅薇。。。无界说你不能在动气!”卫僚语气有些担忧,甚至连龙椅被砸了,都没注意。
“我问你,为何对我们苦苦相逼!”傅薇步步紧逼。
“你现在不能生气,听我的话,回去休息,有什么事,等身子养好了再说。”卫僚不温不火,一边后退,一边继续安抚着。
胸腔那一股炽热顺着喉咙一下喷发,那一口血,猝不及防,吐了卫僚一身,鲜艳的红配着他的金黄,最后,染成了橘红色。
“傅薇!你现在很危险!”卫僚加重了语气。想抓住她,却被她一手挡开,他楞楞的盯着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半天没收回来。
“我问你为何要对我们苦苦相逼,你回答我啊!”傅薇声嘶力竭,仿佛像垂死的人做着最后的拼搏。“我早对你说过,皇叔无心皇权,只想跟我一起归隐山林,而你,也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为何不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你吐血了。”卫僚不止一次的提醒!
“你回答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为什么?”她嘶哑的喊着,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果然,喊完之后,身子一软,缓缓坐在地上,那血一滴一滴落在太液殿的大理石地砖上,一开始是星星点点,后来渐渐成为一片,最后,赫然成为一片汪洋。
“我有想过放过他,但我终究不能。”卫僚不忍看她伤心落魄的样子,选择背过身子,但语气依旧斩钉截铁。
“我承认我有罪,但我没有错,从开始谋划这个局的时候,就已经容不得我回头,这一路,我是踏着我卫家一百八十八口人的鲜血走来,而今,我拥有的这个位置,更是无数人用尸体和血液堆砌而成的,如此艰难不已,我又怎敢掉以轻心?留下他这个祸患?”
是啊,卫僚走到今天,亦是踏着一步一步鲜血走来,光是这一百八十八条人命,就容不得他有丝毫闪失。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成就一位帝王又要牺牲多少人?
而他,就是踏着这无数人的尸骸爬至权势最巅峰。
授受天下敬仰万民膜拜,成为接近神话的存在!
没人给他退路。。。
要么走到底,黄袍加身,君临天下。要么,中途死去,留个身败名裂的骂名。
直至今日,他还可以大声的宣告,我没有错!
傅薇静静的听着,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慢慢歪倒!耳边却回荡着刚才在进宫的路上听到的闲言碎语。
——嘿,原来十三王爷跟皇帝有染啊!
——我说十三王爷为何至今没纳妃子,原来他喜欢男人!耽误了人家子娴郡主,幸亏皇上念及旧情。
——谁说不是,这年头,兄弟间搞这个,啧啧,不亡国才怪呢。
——那王爷为何要造反呢?
——这还不简单,估计那王爷想进宫当皇后,皇帝不许呗哈哈!真有意思的一对兄弟啊。。。呵呵。。。
艰难的咽下口中的腥甜,眼前渐渐昏暗,渐渐的,她瞧见凤弥炎那双漆黑的瞳仁,里面没有恨、没有怨。。。。有的只是一团死寂。
——皇叔,我前几天做了个梦,梦见我和你一起长大。
当时,她痛惜为何不能早点遇见他,如果早点遇见,他就不会受那么多苦。然后,她拍着胸脯发誓,以后的日子一定要把他护的周全,再不让人伤他分毫,可结果呢?自己千方百计敲开了他的心门,让他坦然接受一切,到最后,伤他最深的。。。却是自己。
这难道便是无界说的。。。。孽缘吗?
卫僚回头的功夫,首先看见的是她面前的那滩血。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红色是那样的扎眼。
“子娴!”卫僚撕心裂肺般的尖叫,在那一刻,他断然失了优雅。
“我带你去找无界!”慌忙弯下腰抱她。朝门外跑去,一路上,遇上不上太监宫女,他们瞧见皇帝疯了般的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在皇宫奔走。
“皇上万岁万万岁。”一路上,跪了无数人,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让开!”卫僚大喝一声,从他们身边掠过。
众人惶恐,连忙让了一条路。
卫僚感觉到怀里的人体温渐渐冰冷,心里一急,足尖一点,飞身上了屋顶。
下面的人一个一个惊讶的望着在房顶上穿梭的皇帝陛下,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我们一条生路呢?”喉咙缓缓传来这句有气无力的问题。
她连流泪的力气都没了,却还在想,为何卫僚不能放他们一马,她甚至不敢想象,没有她在身边,皇叔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去过?
是不是依旧那么孤独?
她不甘。。。十分的不甘心啊!
耳畔风急。
渐渐的,她连风声都听不到了。
管不了了。
就这么睡着吧,最好永远也不要醒。
卫僚抱着她飞快的在房顶一路奔走,气息紊乱,最后找到无界的禅房,仓皇推门而入,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昏暗的禅房里,只留下一本《般若经》。
“无界。。无界。。无界!”卫僚大吼,哪里还有君王之象?
天色晦暗,隐隐有大雨磅礴之势。果然,没多会,便是倾盆而下。
“王爷,我们该走了。”李太白勒紧马缰,回头看凤弥炎,触及到那双毫无表情的眸子,心下一阵酸痛。
世间一个情字,何以解得?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王爷。。”李太白又喊了一声。
凤弥炎这才回神,面无表情的盯着手里的那块玉。
走吧!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雨水点滴的落在手里,浸湿了衣袖。
看着不停蔓延的水渍,闭眼。
是否已经注定,他这痴罔的宿命?
生生世世,都得不到别人的真心?
眉心一动,手掌一挥,一块玉佩在雨幕里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落入草丛。
“出发!”
说时迟,那时快,远处忽然一声马匹的嘶鸣声。
如鼓点般的马蹄声,声声敲击着众人的心。
丧彪率先回头,“乌云踏雪,是王爷的乌云踏雪!”
再回头,那马已经跑到跟前了。马上,却没有一个人。
“这马不是被郡主骑走了么?”天冬在身后小声说道。
李太白刚想制止,却还是没能堵住天冬那张快嘴。心下懊恼,这不是有意让王爷伤心么?
那一方,凤弥炎已经飞快胯下马,飞快走到乌云踏雪面前,伸手摸了摸马鬃。乌云踏雪被人骑去了那么多天,见了主人立即兴奋,围着凤弥炎不断打转,还用鼻子不停的拱着他的手。
此时,他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抬手间,忽然触及到粘在手里的液体。
呼吸一滞,心里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李太白,你先带他们回去,我随后便到!”
“王爷!”李太白惊呼,望着翻身上马的凤弥炎:“王爷,万万使不得!”
“王爷你要去干嘛?”江勇策马过来了。
凤弥炎吐气,一搏马鞭,高声喝道:“我去把郡主带回来!”
“等等!”江勇追赶上去。
两马并驾齐驱,江勇将手里的东西扔过去。
凤弥炎连忙接住。
那一瞬,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全身血液奔流,满腔热血激荡。
“驾!”一声高喝,人已经绝尘而去。
白天很快的过去,晚上也很快的到来。
外面雨早已停了,只有剩余的雨滴滴答滴的落地,奏出一连串不和谐的声响。
卫僚一动不动的抱着傅薇,逆着光,看那本《般若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此。。。。”
他其实也不信佛,把希望寄托在一尊没有灵魂的泥土上,他情愿相信自己的智谋与手段。
可他今天却觉得,纵使自己再足智多谋,再权势滔天,也留不住她了。
绝望。。。。从未有过的绝望。
他一遍一遍的诵经,希望奇迹出现。
她说:你的心太大,根本装不下爱情这种俗物。
可如今,这俗物是真的将他的埋没,想倒出来都难。
日夜交替,他一直抱着她不肯撒手,任谁都不敢进去劝阻。
一连三天,天天如此。
“陛下,十三王爷进宫了。”
“他带了多少人?”卫僚抬眼问。
“没有,只有他一人。”
凤弥炎见到傅薇时,她还穿着那件浅蓝色的衣裙,可惜,胸前早被血染透,变成黑色。
卫僚抱着她,胸口亦是一片暗红,血染红了他胸口五爪金龙图腾,那龙仿佛刚经过一番血洗,爪上沾着点点鲜红。
“她死了。”卫僚表情很轻松,语气也很轻松。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小心又小心的帮她擦去残留的血迹。
凤弥炎盯着那一处,眼眸狠狠一缩,心里某个地方骤然崩塌,那痛从脚底一直窜到胸口,在胸口千回百转,最终,化成一股腥甜,溢出嘴角。
卫僚瞧见凤弥炎猛得晃了晃,更是得意扬起唇,笑了。
“她最后看见的人,是我。所以说,陪她到最后的,也是我。”这句话像梦呓般脱口而出。
——不知道王爷为何肯定,将来能陪郡主走到最后?
凤弥炎紧紧抿唇,只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裂开。
“啊——”一声嘶吼,伴着天边闷雷滚动,震撼人心。
一日后,皇后大丧,举国默哀。
皇帝下旨,要十三王爷在灵柩前,弹奏三天三夜追魂曲,送皇后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