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听着这完全陌生的声音,鄂济宴齐有些惊诧地抬起头,眼前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一个陌生的人,家中丫环家丁众多,他又很少在别人面前露面,很多人都没见过,便是见了,也不记得。“少爷,夫人要我从今天开始过来侍侯你。”芷兰将药碗恭恭敬敬地端到晏齐面前。晏齐指指挂着的画像,芷兰看了一眼,便知他的意思,便道:“我也不知道夫人为什么将明珠调去后院厨房帮忙,她一向最是喜欢明珠,怎么会忍心让她做那些粗活呢。”宴齐听了这话,想也不想,急忙走出房去。芷兰看着他的背影,才想起他还没喝药,连忙叫道:“少爷,你的药!”
明珠将摘好的菜从厨房里端出来,刚想走到水井边洗,却看见晏齐正看着她。明珠高兴地走过去,问道:“芷兰拿来的药你吃没吃?”晏齐没点头也没摇头,眼睛却看向她手中端的菜。明珠笑一下:“放心吧,这些事我还做得来,不过这后院的活多,以后你可要习惯我不能常来看你。”晏齐环视了一眼这后院的环境,眼里写满了不解。明珠明白他的意思,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好在心态安然,便道:“我们做丫头的就是应该做这些事,其实夫人待我已不薄,让我偷懒了十几年。”这时,从厨房里传出一声:“明珠,菜洗好没有?”明珠笑笑:“是刘妈,你快回去吧,我要干活了。”晏齐看着她转身走到井边,虽然只是几步之遥,可不知为何,他总有不安的感觉,仿佛将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整个茶几上摆设着景德镇烧制白瓷茶具,茶杯在茶池里轻轻地打着转,晏齐将烫好的壶杯规规矩矩地摆放于茶盘内,手臂微抬,茶壶中清亮的茶汤倾泄于茶盅内,再辗转至杯中,八分满。这景德镇的白瓷茶具向来有“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罄”的美誉,此刻配上西湖的极品龙井,宛如玉中镶翠,清而雅。晏齐将茶双手递给佟佳淑颜,他自己打小是不能喝茶的,怕消了药性,却因阿玛额娘喜茶,对这茶道之事也略有知晓。
佟佳淑颜接过茶杯,轻嗅茶香,啜上一口,才道:“你是来问明珠的事吧?”晏齐抬起头来看她。佟佳淑颜放下茶杯继续道:“不错,是我让明珠到厨房里去帮手的。一来是厨房里的王妈刚刚辞工回乡,缺人手,二来……”她顿了一顿,看看儿子平静的双眸又才道:“二来是因为阿玛额娘为你相中了位贤淑的小姐,是你阿玛生意上的朋友富察家的千金,论品貌论才学都是上乘之选,又是正宗的旗人,也算和我们是门当户对,我和你阿玛已经决定向富察家提亲。至于明珠,齐儿,额娘知道你和她感情甚好,也正因为如此,新人进门肯定多有不便,你也就借此机会和她离得远些,免得让富察小姐进门后心有不快。”
晏齐皱眉摇头,佟佳淑颜按住他的手,道:“齐儿,人大了便要成家,不可任信!”晏齐还是摇头,站起身来找来纸笔,只写了两个字:明珠。佟佳淑颜见字,沉下脸道:“谁都行,就是明珠不可!”晏齐走到佟佳淑颜面前,急切地盯着她的眼睛寻问原由。佟佳淑颜拉他坐下道:“明珠是不祥之人!”晏齐放开她的手,又站了起来,背对着她走离几步,显是很不喜欢听到这句话。
佟佳淑颜连忙站起来走到他身后道:“额娘没骗你,当年你将她捡回来的时候,有位高僧就替她看过,说她身上的胎记是不祥之物。”晏齐转过身来无奈地叹口气,走到案前写下几个字:不可信。佟佳淑颜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否则怎么会你的病到现在也没个起色,定是与她有关!”晏齐根本不信这话,他的残缺是打生下来便有的,怎会与明珠有关?他执起笔挥袖写下几个大字:非明珠不娶!
此时,鄂济博硕刚好走进来,佟佳淑颜似看到了救星,连忙拉住他道:“老爷,你看齐儿多倔,怎么也不肯听话娶富察小姐。”鄂济博硕走到晏齐面前问道:“那富察小姐有什么不好?”佟佳淑颜道:“是啊,富察小姐比起明珠来不知要好多少倍,如若换了别人,早已忙不迭答应……”晏齐背了手,将身体背向他们,是怎么也不肯听他们劝了。
鄂济博硕道:“齐儿啊,你听爹说,依着你的身子,富察家不嫌误了他们女儿我们便已经感激不尽了,此刻怎么还轮到你挑三捡四起来?”孰料晏齐听了这句话,脸色变了变,浑身如遭雷击,刚准备落笔的手也顿了下来。阿玛的话一下子将他惊醒,是啊,自己本是终身残疾之人,即便是明珠嫁给他也只是耽误了一辈子,既是如此,何苦再拖累于人?想到此处,终搁下笔走出房去。鄂济博硕和佟佳淑颜看着儿子这突然的举动,却猜不透他究竟是何意。
青灰色的天空让人恹恹生倦,接连下了几天的雨,秋雨总是如丝剪也剪不断。晏齐却更愿意在这种天气下出来散步,因为每个人都会打着伞匆匆而过,谁也不会留意从身边经过的是谁,更加不会有人同他打招呼。他沿着湖边一直走,远远便望迎面走来一人,一手撑着伞,一手去提被雨水浸湿的裙角。这几日避而不见,却未料到会在此遇上。
走近,明珠招呼道:“好几日不见。”晏齐微微点头,脸上刻意装出冷漠的神色。明珠又道:“我问过芷兰,知道你每天按时吃药,我就放心了些。”说着她从袖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好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放着一些冬瓜糖,道:“上次给你的那些应该已经吃完了吧?我又做了些,你拿去。”晏齐伸出手,将它收过来,看它们一根根粗细均匀,晶莹剔透,便知做的人费了多少心思。将它细心收好放于怀内,转眼间看到明珠的手,他心一抖,将它执了起来。明珠的手掌变得又粗又干,掌中还多了很多条细纹。明珠连忙将手收了回来:“不碍事的,在厨房里就是活多了些,大家对我都还好。”伞间的雨珠悄然坠落,滑过晏齐的眼间,他终重重地闭了闭眼睛,将自己的所有情绪关在里面。晏齐点点头,再没流露更多的关心之色。明珠感觉到他的变化,有些失落地道:“我觉得你今天有些不同了。”晏齐露出一惯的微笑,但这微笑看在明珠眼里,多了几分生疏,好似自从将她调去厨房的那一日起,一切都变得有些奇怪了。雨下得更密了些,交织在一起更像是一层烟雾,整个庭院景致都失了色般静止成了一幅水墨画,唯有同样青衫绿伞相映而立的两人成为这幅画中仅有的色彩,但这色彩终被雨丝化开。
自从那日后,明珠便再也没见过晏齐,他不曾来后院看她,她也从早忙到晚,没有机会去别院。只能从芷兰的口中探知一二,知道他的生活习性与平日里并无太大变化,知道他依旧按时吃药,却再不就冬瓜条,唯一不同的是,他比起以往更加不愿意出门了。
月如银盘悬挂窗头,房里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唯有一张靠窗的床上,有人倚在墙头透过窗格欣赏外面的月色。虽然忙了一整天,明珠心有牵挂,迟迟不肯入睡。这是她到鄂济府里第一次一整天没有看到晏齐。明珠将那颗夜明珠从随身的黑锦袋里娶了出来,明亮的满月下,淡淡的绿光顿时绕着指尖铺满整个手掌,薄似一层烟雾。想了想,明珠还是决定起身,去看看晏齐。
月色太明,使她并不需要灯笼便来到别院里。明珠见晏齐房里已是一片黑暗,整个别院清幽雅静。她走到房门口,本想敲门的手又停下了来,微微一笑,夜已深,何必扰人清梦?只是还舍不得离开,便是多留在此处一刻,就像是待在他身边一样。于是明珠坐于门口的台阶上,拿出夜明珠来把玩,不时脸上浮现出丝丝笑意。
可她却不知房内之人此时也正默默地看着她的身影,闪烁的星眸中,悲哀与无奈交混在一起,耐何自己只是残废之躯,此生便注定与心上人无缘,也只能避之不与其想见。而明珠,甚至鄂济夫妇此刻却又怎能知晓他自幼植于心底浓重的阴霾呢?
自此,明珠每晚都会到别院来坐一会儿,而晏齐却始终不肯踏出房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