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晃眼看见她手腕上的碎玉链子,拿起来细看,见其中仪的碎玉上刻着“无”的字样。
“你的名字?”我问她。
她闻言抬起头来看我,却仍旧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我细想起来,自我见到她起,似乎没有听到她吐过一字。
“你原本便不能说话么?”
她点点头,这便让我对她更生怜悯。
“那我便叫你‘阿无’好了。”我笑说。
她闻言敛下了眸子,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彼时我还无忧,未曾料想到发生的事情,也未曾料想到这位竟是后来攻破郑武门的陈国世子。
细想来,那时她夜里守在殿外,有时遇上风雨也淋得满身。从前我不会让宫人守在殿外,每每要她回去,不到三更便又守在殿门外。阿琼说是母亲的命令,我奇怪长乐殿何时多了这么多规矩。
我倒不忍她在殿门外受风雨,便将她拉到殿里,隔了一道屏风,铺了些软垫让她睡在殿里。她原是不愿意的,红着脸抬步就要走,奈何我威胁说如不在殿里就将她逐去宫外,她这才安生了。
那时我觉得她本是个女子,却又生得高大,力气比一般男子都要大许多。曾有嫌我碍事的妃嫔来招惹我,或是要将我推下太清湖,或是在我练习骑射时在马上做手脚,都被她挡了去。
若真较真起来,我倒欠他的命。
那时我只当她是个贴身宫女,见她时时刻刻都带着面巾,裸露在外的红斑也不遮挡,做事也未曾有逾越之举,再加上是母亲送来的,渐渐地就对她没了防心。
八月的时候越宫出了一件大事,容华夫人突然病殁了。
我那时正在用膳,她在一边正端着绘花瓷碗。宫人进来说兰芷殿的容华夫人没了。
“啪”一声,瓷碗碎了。
她紧盯着那宫人,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来,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如鲠在喉。
我心里隐约觉得似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但宫中这样的事很多,母亲虽然一直将我护在长乐殿中,我也时常听说前些时候正得宠的哪个主子,落到太清池没了。
父王自然是震怒的,将兰芷殿的宫人几近屠灭,又来长乐殿大闹一通。我去主殿的时候,还未进殿门便听见殿中极大的声响,金银瓷器碎了遍地,宫人全跪在地上。有的胆小,许是怕父王会像兰芷殿那般迁怒宫人,止不住的颤抖着身子。
我怕母亲受伤,抬脚就要闯进去,临到殿门却被阿琼一把拉过,带到角落里。
殿里时不时传来父王的怒吼,母亲又哭叫着。我还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也吓得躲在阿琼怀里。
约莫半个时辰,父王才一把推开殿门,从众多跪拜的宫人之间大步离开。
跪在地上的宫人似暗自松了口气,却无一人敢站起身来,更不敢抬头向殿里张望。
阿琼将外头的宫人都遣散了,我走进殿,见母亲披头散发地呆坐在地上,遍地狼藉,连帷幔都被扯碎了,在地上四处散着。
我第一次见母亲这样无助,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琼将地上的碎片收拾了一些,又把殿门关上,将未受殃及的帷幔放下遮住被碎瓷片划破的绿纱窗,
母亲坐在地上低声呜咽,我走过去抱住母亲。
“长晤去关都了,你父王他回不了头了!”母亲哭着说,声音几不成调。
“西儿,母亲对不起你。”母亲低声说。
我那时尚不明白这是何意,以为是母亲几近绝望了才胡乱说的,毕竟那之前母亲精神确实大不如未入宫的时候。
阿无消失了三日,我再找到她的时候,是听宫人说她在兰芷殿。
容华夫人尚未下葬,父王已下令封锁了兰芷殿,她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去违逆父王?
我从兰芷殿后头的矮墙偷溜进去,从兰芷殿半敞的窗户看见了她。
倚着床头,头发也散着,很没精神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那晚殿里的母亲,有些绝望,有些无力。
绯红的帷幔珠帘将整个屋子衬得让人有些迷离。容华夫人我是见过的,只对着父王笑,对着其他人,甚至是我的母亲,越国的王后也不曾上扬嘴角。
也许她的离愁是真的。
她的背影看起来颓废极了,连地上模糊的影子都显得灰败。
那样与世隔绝的哀恸让我无法踏足,我趴在矮墙上,静静地待到了黄昏,快到晚膳的时辰才匆匆跑回殿里。
至此一事后,阿无似乎更沉默了。她原本就不会说话,但从前偶尔能笑笑。容华夫人死后,她倒再也没笑过了。
我曾在席间无意提起此事,母亲随口道:“阿无与容华同是陈国人吧。”
我这才想起两年前父王大败陈国之事,陈王似乎送了不少美人来,有的做了宫女,有的被宠幸两三次就丢在不知哪个院子了。
前年杜卫还是左丞,我的太傅还是右丞。不到两年,杜党掌政,势如破竹,一路直攻越朝中心。
现如今陈国兵力强盛,父王仍不思危,越国朝政烂成这样,父王仍旧漠不关心。过不了多久,大约越国就要在陈国面前摇尾乞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