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牢中已有七天了,期间无人来探望,更无人寻。阿琼怕是要急疯了,吴席许是封锁了消息,纵然宫中有不少母亲曾安插的眼线,但杜静安从前经营的人脉也不少,阿琼若要在吴席的封锁和杜静安的监视下打探到我的位置,怕也需要时间。
我在牢中无物可食,牢中时常有老鼠拖些腐肉来食,想起他曾在牢中患上鼠疫的事情,心里更添恐惧。
这几日,我都是费力爬上窗口,去掘那上边的杂草以充饥。我这才记起长乐殿底下的地牢,窗口的草都被拔光了,只留有光秃秃的泥地和零星的草根。
第九日的时候,窗口有虚晃的人影,我迷蒙着眼,还未来得及望上细瞧,那人已经走远了,从窗口掉了些东西下来。
我捡起来细看,是锦帕包着的几块小糕点。那锦帕我认得,是长乐殿里的宫人用的。锦帕中还夹了一张纸条和一小块画眉墨。
纸条上果然是阿琼的字迹,写道:嘉陵王带兵上京,至多三日可到。
我大惊,或许是阿琼已将我被困之事告知舅舅和外祖父。
可是眼下不仅仅是陈军进驻,京都城外还有吴军紧逼,纵然舅舅坐拥江南嘉陵,可若是真要强攻越宫,陈世子或会让刚投陈的林家首当其冲。就算林家与嘉陵王一同抗敌,不说陈吴两军,连单单陈军,与之相抗也毫无胜算。
舅舅已偏安江南十余载,为何要在此时上京来?若不是为了我,舅舅大约也不会如此冒险。
早在南鹊山寺时,我就应写信让舅舅旁观此事。我那时料想到自己或许凶多吉少,但父王病倒,越王室不仅如一团乱麻,岑姐姐和刚出生的子义还四面楚歌。我或许能只身涉险,但舅舅和江南秋氏却不能同我一同冒险。
我赶紧用画眉墨草草的写了几字,让阿琼传信与母亲。母亲在寺中不闻外事,对嘉陵王上京之事怕也是始料未及。母亲曾执意要嫁与落魄之时的父亲,当时江南秋氏或还没有称霸一方,但外祖父曾与先王四处征战,后辞官闲居江南,被封嘉陵王,受世袭,在江南亦是远近闻名。外祖母极力反对,情急之下还为母亲找了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母亲从家中逃出,外祖母更放言要与母亲断绝关系。后来舅舅与父王一同打拼,待父王上位后,秋氏与越家才稍稍缓和了些。
秋氏原本就不插足越王室之事,父王又暴戾多疑,杜卫也是用尽手段才得了父王的信任。外祖父或许怕将来牵涉到秋氏,从来不与王室相亲近,有书信也只认母亲手笔。
傍晚有宫人在窗头唤我,“公主可有书信要传?”
我抬头瞧那宫人,腰间亮着阿琼姑姑的玉牌,便点点头。
那宫人从窗头扔下麻线,我便将纸条绑在线上,那宫人将信取了去,又从窗口递下些吃食。
“这里的吴军去哪儿了,你如何能进来?”我问道。
“回公主话,陈军将前头的昶娉殿给封锁了,吴军进不来这里,这儿又是处废殿,陈军也不来此处巡视。”
那人答完话又问完安才匆匆走了。
我在牢中呆着,心绪倒有些复杂。
阿琼每日都派那宫人送吃食或传信来,第十二日的时候,那宫人穿了一身缟素来。
“可是哪家主子去了?”我问。
那宫人默了默,倒也没说话。
在当下的越宫,能让宫人披了缟素的,也只有承阳殿那位了。
我的喉头一阵酸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半晌,见那宫人还在上面候着,才道:“有劳了,请回吧。”
那宫人微微俯身行礼,才直起身子回去了。
父王没了。
父王也许觉得我恨他,宫中众人似乎也这么觉得。他害死了我的亲哥哥,又逼走了我的母亲,养了后宫三千,将江山拱手让人。他们觉得是他抛弃了我,我恨他,是理所当然。
可是我的哥哥也是他的孩子,我的母亲也是伴他二十余年的妻子,是他在声色犬马中丢失了自己,他抛弃的只有他自己。
父王大约被囚在承阳殿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独居高处之寒,才意识到宫中再无真心待他之人。
我前些时候为他送药时,但凡他有些精神,都爱讲些从前的旧事,大多是在嘉陵的时候,那时候只有粗茶淡饭和看起来无尽的劳作,他很想念。
十月去看岑姐姐的时候,我还记得那窗外的银杏长得正好,很有精神。转眼又要到十二月了,初冬的风吹来带了寒气,我的眼角被风吹得酸涩,闭上眼才觉得竟有热流涌出。
这风确实寒了些,我心想。
冬天快来了。舅舅眼下已在京都之外,父王归天的消息应有所耳闻,我又被吴军围困于此,要向让舅舅撤军会嘉陵,非得母亲出面才行。
我正犯愁,见窗口有人影闪过,在细看时那人已经走远了。
我心头顿时涌起一阵不安,若是阿琼姑姑派人来,不会在窗口虚晃而过,那人更像是在确认我此刻是否还在牢中。
果然不一会儿,许久未开的大门便有了动静。
大门一开,便有微光从门口渗进来。我这是最里间,光到这里时已经很弱了,但我依稀还能看到来人的模样。
是杜静安。
她着了一身月白的素锦,长而曳地的披帛上绣了些鸟羽,我微一细看,竟是凤凰的尾翼。
她走到我跟前,似乎是这里的味道太过难闻,她皱了皱眉,拿随身的小帕掩鼻。她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愣了愣,显得有些吃惊。
我想到自己也有十几天未梳洗了,眼下的模样自然不会好到哪儿去。
“你瞧,阶下囚和公主也不过差几件衣裳几盒胭脂罢了。”她微微笑道。
我未作声,听着也未觉得刺耳,毕竟宫中讽刺人的花样儿更多,但心下却觉得这杜静安倒是与平日的样子大相径庭。
从前我虽厌烦杜卫,却十分欣赏这位名冠九州的越国丞相之女。出身相门之家,学识自然不在话下,又精通音律,举止也十分得体。
我曾与太傅苏见青说起过她,苏见青闻言却摇摇头,道:“此女是人间青鸾,却妄想做九天神女,可悲!”
我当时虽觉疑惑,但念及她是杜卫之女,命理如何实在与我无关,便作罢了,又随口一问,“太傅觉得我是什么?”
苏见青却半晌无音,我抬头看他,他瞧我的眼神尤为复杂。
“公主本是空山之鹤,奈何做了金屋凤凰。”
他说这话时,像他那天在承阳殿叩谢父王撤职之旨一般,声音压得很低沉,年过五十而已,却显出耄耋之年的苍老。
我想起母亲也曾说起过这样的话,母亲离宫的前一天夜里,在我的床畔守了半宿,我入梦前听母亲哽咽道:“宫燕也飞百姓家,吾儿何苦投魂此处!”
其实若越国还在盛世,哪里会有锁住的凤凰。
“带走吧。”杜静安淡淡地说到,仿佛是在处置一个相府再普通不过的下人。她从前对王室贵族虽然礼数得体,但心气甚高,对慕名的王孙贵胄的示好也隐隐不屑。我此刻连相府的下人都不如,她又如何能另眼待我。
思及此,我泛出淡淡地苦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