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静安见着我这副样子,又盈盈一笑。
我从南门被带出,大约杜静安也是怕被陈世子发现的,从南门后山绕了许久才将我带到北门市集上。
林家军就在城门上,远远的就见李清站在城门上,李清见到我被戴上枷锁囚在车里正往北门下最热闹的市集上来,似乎吃了一惊,很快从城门上消失了。
自陈军进驻越宫以来,街上的百姓大多闭门不出,连往日街头的小贩此刻也未顾忌糊口,时常也有不服陈军的莽撞大汉与陈军士卒厮打起来,大多是被抓起来,关到牢里去了。
越国自建国以来,前前后后经历五代君王,近三百年江山,虽说到父王这一代已颓败不堪,但百姓们仍对脚下这片土地忠诚。他们也许不是父王的子民,却是越国的子民。
由此,当我这个“承阳公主”被押解出来的时候,大街上陆陆续续地拥满了越国百姓。街上意外地安静,无人言语。
没有人愿意做低人一等的亡国奴隶。
吴国士兵随意地推搡着人群,无人出言阻止,连往日的莽撞大汉此时也沉默地隐在人群中。
我低垂着头,像往日做错了事被母亲训斥的样子。我无法再与他们对视,那眼神里承载了太多东西,我无力承受。
我被压上刑台,困在身上的麻绳将我勒得生疼,颈上有细小的血珠渗出来,将领口的衣襟染红了。
行令的是那日闯进长乐殿的吴国士兵,他斜眼瞥见我渗血的脖颈,鲜血能衬得颈上的肌肤更加白皙,他笑了笑,有些轻佻。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从前陪同吴席来越的随从见到侍宴宫女时就是那样笑着的,宴席快结束时,父王和母亲都已离席,吴席也早回寝了,剩下些不大重要的人便在殿上随意起来,那随从与那侍宴宫女不知怎么的就搂到一块儿去了。
我扭过头,那眼神实在令人作呕。
那人冲前边点了点头,似乎是在示意着什么,那边立刻有人答道:“还差一刻钟。”
原来是在候着时辰。
快到正午了,太阳还藏在云后头。
冬日的太阳不暖,照在人身上还是冷的。
我等着正午那刻,心下没有惊恐也没有绝望,像平日里和母亲一起用早膳,仿佛在完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念起母亲,我倒有些想念了。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我抬头去看,是李清带着一队人马赶来刑场。
那吴国士卒觉得不对劲,或许是怕成不了事主子怪罪,也顾不得时辰,拿过一旁正候着的刽子手的大刀,抬起就要砍下来。
李清赶忙抽出袖里的短剑,飞刺过来,穿透了那士卒的手腕。
那士卒痛呼一声,大刀应声落地,刀身摔在地上,震得我身子发颤,此刻我才后知后觉似的出了一身冷汗。
旁边的吴国士兵都抽出佩刀来,李清这边的人马也握着刀柄,一时间剑拔弩张。
“区区亡国之奴,也敢如此嚣张?”那吴国士卒怒发冲冠,又因右手实在疼痛难忍,一时不知如何发作。
“你说亡国之奴?”李清笑了笑,“这满大街都是亡国奴!进驻越宫的是陈国世子,你吴军凭什么处置越国的公主!”
“越国的公主?”那士卒轻蔑一笑,讽刺道:“这样的越国公主,放花楼里怕都没人要吧。”说着,在我腰上狠踢一脚。
我重重地扑倒在地上,脸被擦伤了,磨得生疼,腰上的伤更疼得我不得不蜷缩着身子。
“承阳公主!”李清叫道,拔出剑就要冲上来。
“我无事,你莫要冲动。”我缓声道。
“可是……”李清话音未落,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又是一队人马。
那对人马护着一辆马车缓缓走进人群,那素白的车帘上绣着几朵暗纹的白莲,车檐上挂着素古的佛铃。
为首的是个熟悉的俊朗少年,头发束于玉冠之上。
李清见到他躬身行礼,“拜见少将军。”
是阿泽。
车厢的帘子被掀开来,里面的檀香气蔓延开来,将周围的刀剑戾气缓和了下来,沾染了寺庙的香火味,逐渐飘到我这边来。
是母亲。
“陈国世子,我当日救汝一命,今日何故祸害我儿?”母亲沉言道。
我听见母亲唤陈国世子,心下一急,忙撑起身子来看。腰上的伤又让我疼得直出冷汗,阿泽见状忙来扶我。
待我勉强站立起,才发现阿泽已经快和哥哥一样高了。
“身子如何?可无碍?”他问。
“无妨。”我道,我与阿泽许久未见,本想多说些话,又顾念着方才母亲口中的陈国世子,忙抬头去寻,在前方的城墙上见到了那人。
他立在城头,周围无人靠近,还是那日淡青的长袍,仿佛独立天地间,缥缈的不像俗世之人。
那人还是不言一字,方才蛮横地吴国士卒此时呆立一旁,呆若木鸡。我料想杜静安此举是未告知陈世子的,陈国攻城,陈军进越,纵然陈吴或有交易,吴国世子又如何能自作主张处置越国王室中人,岂不太过喧宾夺主?
场面一时僵冷至极,母亲抬头望着那人,看不清表情,我也不知眼下该怎样才能让阿泽和母亲全身而退,一时间焦灼不已。
“你别怕。”阿泽轻声说。
我抬眼望他,正对上他清澈的眸子,还如年少时那般干净。
陈军挡开人群,直入刑场。
方才那名吴国士卒还未分清眼下形势,便被一刀斩下头颅,鲜血霎时喷涌如泉,溅上我半身的衣裳。
周围的吴军吓着了,反应不及的当即被斩杀,有立即反身欲逃走的,被在外围着的陈军一刀砍下。人群霎时慌乱了,四散而逃,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阿泽将我护在怀里,李清带着人马护住母亲。
今天的天气实在不怎么好,连风里都是血的味道,我的裙摆有些濡湿,我知道那正在下淌的是什么,我原是最讨厌冬雨的,冬雨很寒,能寒到人骨子里。
此刻我却是如此渴求一场雨的到来,将我这一身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