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将子义抱到我的殿里来。”长乐殿静得毫无声息,我越发不安起来。
阿琼许是看出我的不安,抚了抚我不觉攥紧的手,道:“奴婢去准备些安神香来,公主今夜要好生休息。”说罢,便转身出了殿门。
殿里一时间便只剩下我一人,脑袋又隐隐作痛,我揉着眉脚,却终是不堪疼痛。
我想起母亲旧时也患头疼的隐疾,每每发作便一夜不得安生,以至于后来将长乐殿一偏殿专用作盛放药草。思及此,我顾忌着腰伤,缓步走出殿门,朝那偏殿走去。
那偏殿在最南边,又隔着一处庭院,除却医官和平日里送药煎药的宫人,几乎无人到此。
母亲离宫后,这里便被封锁了。我才进到前院,便见到不远处的玉阶上有绵延的血迹,像是不久才染上的,触目惊心。
方才退下去的那种不安又强烈地涌上来,我的心跳地急促,最终还是迈开步来,推开殿门。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搁药的架子几乎占满了殿室。我在空隙中艰难地行走,突然脚下不知被何物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腰伤未愈,我疼得眼前发黑,眩晕感过后,我才勉强撑起身子回头看。
是衣裙裹着的已没了声息的蓼茸,我的贴身侍女。
我止不住地浑身颤抖,眼泪突然就掉下来。几个时辰前的那场杀戮一下子涌进我的脑子里。
我坐在空旷的大殿里哭得歇斯底里,我忽然明白为何长乐殿突然就安静了,那些宫人都在这药架子底下。
此刻所有的委屈、愤怒、无助都向我涌来,我从南鹊山寺回到京都,顶着一个“承阳公主”的名号,只是为了让那人的仇恨皆迁怒到我身上。我做着那么多冒险的事情,照顾奄奄一息的父王,救下越世子的嫡长子,一件一件,他从来无言。
可是父王还是没了,不是太医院的药调得不好,那根本就不是救命的药,宫里的人也都被屠杀殆尽,甚至连京都的百姓我都没能保住。
也许这原本就是他的报复,把所有的东西,都毁灭给我看。
我倒在地上,突然泪就断了,像是枯涸太清池,有些绝望了。目光无神的落向唯一开着的窗子,透过雕花的窗棂能看到雾蒙蒙的天。
雷雨要来了,我这样想。
脑袋昏昏沉沉的,方才那一场痛似乎将我所有的气力消耗殆尽,我渐渐昏睡过去。
梦里他在笑,像是那年除夕的样子。周围的烟火很亮,衬得他的容颜更加明媚。可是突然他就冷漠起来,冷着眼看我,像白刃似的,割着我的双眼。
天上的孔明灯染上了烟火,似团火球直直坠下,就落在我和他之间。
梦里我似乎也能感觉到那灼烧感,我的裙摆被火锋烧着了,沿着长裙就要蔓延上来。我着急地弯下腰去,想将那火舌扑灭,可是灼烧感越发强烈。
我最终不堪疼痛惊醒过来,却见眼前一片明亮。
绿纱窗快被烈火屠烧殆尽,火光一下子涌进殿里。有些干药草已经燃烧起来,殿里的帷幔被烧成灰烬,从半空跌落下来,像枯叶蝶。
我看向窗外,在冲天的火光中看到隐隐的繁星。
今夜月色无垠,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此刻我的心跳得很平稳,腰伤不那么疼了,我却没什么力气再走出去。有点累了,这种疲倦或许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从父王用御辇将容华夫人抬进越宫,从林叔被发配西北,从我第一次走进承阳殿。
这样结束也很好。我生在人间,为历悲欢,如今生欢、聚喜、离愁都一一尝过了,也算圆满。
我倒下身子,闭上双眼,想回到方才梦里的除夕,去好好看一看宫外的烟火。
半梦半醒之间,我却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像噩梦惊醒后被人从母亲怀抱里抢走的孩子,茫然的惊恐。
“公主!”阿琼在殿门外喊着。
我撑起身子,殿门的镂空雕花已经被烧成灰烬了,我从那缝隙往外看,阿琼正焦急地站在玉阶下,半个身子都探出来。
见到我在烈火之间,阿琼像见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似的,霎时就冲进来。
殿中的烟火味太烈,我几乎不能呼吸。见着阿琼冲进殿里,我也越发着急,勉强站直了身子,蹒跚前行。
药架子被烧焦倒下,藏在底下的尸骸便也显露无疑。长乐殿里原是尸横遍野,阿琼怕我见到,就藏在这最角落的地方,用药味隐着。
阿琼绕过已倒下的柱梁和散乱的药架子,快到我身边时,突然就被头顶上落下的一截烧的火红的木头砸中了左肩。
阿琼一声吃痛,软了下身子,像是立马不能动弹了。我心下着急,赶忙过去搀扶。
阿琼疼的直冒冷汗,却仍旧坚持着将我送出殿外。
徐公公抱着子义在殿外候着,见我出来才略微松了口气,却又赶忙说:“老奴备的车就在外头丘墟道上,李副将在候着,公主动作快些。”
丘墟道?我倒从未听说过,只记得小时候长乐殿外有一片林子,十分杂乱,隐隐能见到一条小道,却已是被封锁了的。原本在长乐殿的宫人都鲜少知晓,若徐公公不提起,连我竟也忘了有这样一条小路。想来如今能离宫的便只有这条路了。
阿琼接过正断断续续抽泣着的子义,徐公公便带着我和阿琼快步绕到丘墟道上。
李清一行人正候着,见着我来了,匆匆行礼,就催促着我们快些上马车。
我与阿琼坐定后,见徐公公只身立着,未有要上车的意思。
“徐公公!”我唤他
“老奴就送公主到这儿了,”他微微笑着,像从前偷偷送我和哥哥溜出宫去一样,等天色近晚了,便候着我们回来。
“徐公公!”我有些哽咽了,嗓子哑着像说不出话来。
“老奴伴着陛下四十三载,如今也让老奴送陛下最后一程吧,”说着,他似乎也有些哽塞,却又微笑起来,微拂双袖,跪下身子,作揖拜道:“奴才恭送承阳公主。”
我默声抽泣,脸上的泪似乎怎么也擦不干。
“公公平身吧。”我道,放下了车帘。
外头李清一声令下,马车便摇摇晃晃地前进。
天被染得火红,月华很淡,却显得无比凄厉。冬夜里那声惊雷终究响了,震得我心惊胆战,再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