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安让我迁至主殿去,还有我尚在野宫时毕安托小卓子送来的粗布包裹,毕安不敢随意处置,随遣人来问我,我想着我来陈宫时便是身无牵挂,便只留下了母亲的绣袋。
那绣袋子里除却我那晚在芳华殿的梅花树下收集的几粒花籽外,便是那个不大起眼的碎玉珠串了,我拿起珠串细瞧了瞧,那碎玉珠子泛着幽蓝的光,似乎是被刻意磨碎了,我凑近了仔细瞧了瞧,那上边似乎是刻了字的。只是无奈那碎玉珠子的磨痕太重了,我的眼睛还不大瞧得清,只依着指腹觉着那凹凸着的,似乎是个“妩”字。
我在千丰殿住了两月,期间张裕生和秦秋雁每日都会前来为我看诊。初见张裕生时,我见他两鬓微微泛白,面上还如未杜芳兰那般染上许多风尘,见容貌估摸着他大约是年过四十了。他同陈棠月说着什么话,我听着有些熟悉,复才想起在太和行宫时,曾有位太医为我看诊,毕安唤那人张太医,想来便是这位了。秦秋雁似乎是张裕生的学生,每每都是张裕生看诊完了,秦秋雁来送调好的汤药。前前后后喝了近两月的苦药,我觉着似乎胃中都蔓延着那药的苦涩,平常毕安还送来些甜食,只是我觉着口中实在无味,最后连清清淡淡地素粥竟也咽不下了。陈棠月便守着我,有时我不愿吃,他便端着小瓷碗,拿着勺子送到我嘴边,犹如阿琼守着哭闹着不愿进食的子义。
六月中旬,天气越发燥热起来,我也终于不用再披着厚厚的狐裘,身子有时还觉乏力,但眼疾总归是好些了。六月末,陈吴两国办了场国宴,如同旧时越国的中秋国宴一般,两边都为谈判而来,宴上还推杯换盏,宴后或就兵戎相见。
毕安为我找了身千丰殿宫人的装扮,让我穿着随小卓子去国宴上置酒。
“这陈宫除了千丰殿,哪里都有太后耳目,若是叫寿禧殿瞧出殿下待你同一般宫人不同,你今后便极有可能成为太后牵制殿下的棋子,根本无路可逃。这太后主动将你送至千丰殿,本已是将殿下逼到绝路上了,你若是挺过试药这一关,在千丰殿里,便无人能再伤你。”毕安如是说。
毕安许是又担心我责怪陈棠月,在那天殿上未阻止长虞太后逼我试药。我笑着答他:“即便落下这一身毛病,能换得解脱也好,总归不必担心往后受人摆布,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毕安闻声也笑了,道:“奴才只愿姑娘与殿下安好。”
傍晚时分曦和殿便热闹起来,陈王在内殿卧床不能起身,这国宴便是由主政的陈国世子接见吴国来使,来人便是吴王长子吴修。
我只在陈吴两军同攻燕云时,在驹城见过吴修。我早前听闻吴修偏爱男色,王族贵臣中常有人为满足私欲而鞠养略有姿色的男童,只是大多觉着不甚光彩,只在私下流传罢了,唯有这吴国长子,非但没有同一般人那样避而不谈,还将此事摆上台面,甚至将容貌姣好的男童作为赠礼。吴席虽也是风流,却尽是流连烟花巷陌,对吴修此举十分厌恶。旧时曾有人传言吴席为杜静安不惜以倾国之力从陈世子手中保下杜家,更有人传吴席带数千轻骑突袭陈吴两军,是为从吴修手中带回杜静安。
我想起那日在华城时,吴席被吴修挑断筋脉的情景。杜静安那时虽着红妆,容色明艳,却略有失仪,大约也是不忍吧。
“吴国来使到——”殿外有人高声唤。
我便也随小卓子从后边绕过人群往高位去。陈棠月已端居高位,着了暗黑色的长袍,其上用金线绣了祥云的繁复暗纹,看着很是华贵,束发的玉冠也与往日简单绾发所用的青玉不同,缀了金花,其上的纹饰更加繁复。
这么看着,他似乎也显出些压人的气势来,让人不敢妄自冲撞。
我在一旁站定,往阶下瞧了瞧。吴修着了身暗青色长袍,其上金龙盘踞,发冠高束,面上也仍旧如带寒霜。吴修身后跟了二三十人,仅两人得以入殿来,其余人皆被拦在殿门外。有人面上显出不满,瞧了吴修一眼,见吴修没做反应,便也未敢出声。
吴修入座,他身后一着绛红衣袍的人便露出身形来,那人身形纤瘦,隐有几分女子的曼妙婀娜,却又分明是个男子。我细瞧了瞧,那人垂散着长发,任它坠在腰间,面上染妆,胭脂匀抹在脸颊上,额间绘了桃花样。他随吴修入席,却未向殿上瞧过一眼,见吴修落座后,便攀着吴修的身子也摇曳着身子坐了下来,软若无骨,比女子还媚上三分。
我瞧着这番景象,只觉着皮发麻,忙移开眼。殿上有王公贵臣及其家眷统共二百多人,见到此人也都不由注目,和他一比,这殿上的如花美眷似乎都失色了不少。
阶前还置有一席,同吴修并立而坐,我瞧那放置的桌案比一般人宽敞不少,其上放置的菜肴也比一般人贵气三分,想来,那是长虞太后的位置了。
不一会儿便有宫人进殿来,走上玉阶告知陈棠月,长虞太后因病未能赴宴,望世子思虑周全,莫要怠慢吴国贵宾。
陈棠月微微颔首,阶前的桌案便被撤下了。
那宫人退下时,仔细留意了殿上人,在阶上的角落里瞧见了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看了看我跟前的小卓子,这才退下了。
“如此,往后你可安心些了,这太后暂不会刁难于你。”小卓子回过头来小声说。
我闻声抬起头来,见陈棠月远远地在殿上坐着,身边除却两个置菜置酒的宫人外,便只有毕安在一旁候着。
殿上推杯换盏,恭贺逢迎之声不绝于耳。那日千丰殿的魏妤和那位监察御史也并肩坐于殿前。期间有朝臣之女起身来,遥遥朝殿上举杯,吟诵风月,显了一身才情。犹如从前越国国宴上的杜静安,才情盈身,引得满座注目。只是这女子言语之中未有敬畏之意,满是亲近之情,我想,这女子也胆子也太大了些。
陈棠月淡淡应了,却也再不答话了,那女子立在殿上,似乎有些难为情,瞧着陈棠月再不朝这边看了,方才缓缓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