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殿门外正失神,殿门突然开了,一个宫人正要出来——是阿琼姑姑。
阿琼转身看见我,许是知道我会回来,倒未有父王和徐公公那般的神采。见我呆立在门口,没有要入殿的意思,笑道:“公主莫非一年未回宫,忘了路不成。”
阿琼如同从前那般笑得轻松,倒让我少了些方才的抑郁。我也回应般地笑笑,道:“哪里会忘了。”
阿琼领我入了寝殿,殿里的摆式如旧,宫人默默地进殿来将烛檠点燃。整个宫室都亮了起来。母亲从前偏爱素简,长乐殿里从来没有珠帘绫罗,更无繁复的雕花纹饰。父王常说母亲将日子过得如在寺庙一般,没曾想,母亲竟真的遁了空门。
烛光一亮,许是在庙中清简习惯了,此刻觉着殿里倒有些金碧辉煌。
我将母亲从前放在书橱上的经文拿了些来。母亲在殿中常常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眉睫不曾舒展过,夜里总是难安寝。自容华夫人出事后,更是整夜不能眠。阿琼为母亲调了好些安神药也不见好,无奈只好请高僧来做法事。母亲原本是不信神鬼之论的,只是听那高僧念经文,夜里倒能勉强合眼几刻。于是母亲每月都从宫外请僧人来诵经,后来父王知道此事,认为母亲为一国之后,沉迷佛道之法太过失仪,便责令母亲不得再请佛门中人入宫,母亲只得自己抄经来看,久了,书橱上便全是母亲抄的经文了。
我随手拿了盏灯置在案上,便伏下身来。
随母亲在南鹊山寺里住了三年,母亲也不大爱管束我,原本我是不大喜欢经文的,母亲念着,我也不大领会其中的意思。偶有烦躁时,母亲便让我抄抄经文,我在案前往往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久之,便养成了这习惯。
抄了不一会儿,我便有了困意,估么着天色尚早,便开了窗,让冷风进来醒醒神。
我伏在案上,觉着灯光有些暗,又身后有听见隐隐的脚步声,以为是阿琼来了,便道:“姑姑再拿一盏灯来。”
身后的脚步声却突然没了,我微一抬头,墙上有烛光映下的影子。是个身形欣长的人。
我觉着奇怪,便起身看他,转身却看见一张梦中的脸,顿时呆住了。
他还是如同从前在长乐殿时那样好看,换上男装也显得清秀许多,头发终于不再被迫绾成宫女的发饰,高高地束起,戴上了玉冠。着一身淡青的长袍,一点也不像刚攻下一座城池的将军,也不像刚占领一个国家的君王。
我曾经说过无法想象他披上战甲时的样子,如今也仍旧无法想象。
我呆住了,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他。我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更像是一个阶下囚。可是,有被囚禁在王后宫室的囚犯吗?
他目光沉沉,我有些惧怕他的眼神,将视线落到了地上。笔尖的墨汁滴下来,弄脏了我的裙角。我低头看,才发现原来我着了一身素色的布裙,浑身简陋得如同野宫的浣衣女。
殿门“吱呀”一声响了,阿琼带着宫人端了些素膳来,那宫人见着陈世子站在殿里,吓得双手发抖,碗里的菜粥“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撒了一地。那宫人赶忙跪地,也不管碎瓷片割伤双膝,连连磕头道:“世子饶命!世子饶命!”
阿琼见到陈世子也是一愣,但到底陪着母亲十几年了,底下的明枪暗箭都看惯了,风风雨雨也都见识过,只看了我一眼,便俯身跪下,道:“拜见世子。”
我的眼角红了,鼻尖有些酸涩,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右手不自觉地一松,笔“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我心里一震,缓缓跪下身子,却仍旧不敢抬头看他,只道:“拜见世子。”
我话音落下,殿里便再没了声音,一时间如死寂一般。我的额角已有冷汗渗出,不知道要这样僵持多久。
很久的静默之后,他向我走过来,在我身旁停下,俯身捡起笔搁在案上。见我抄的经文顿了顿,拿起来翻看。
我没料想到他竟对经文有兴趣,竟看了许久。只是我穿得单薄,从前除却父王和母亲又不曾对谁跪拜过,双膝此时已有些疼了。
“殿下,燕云十六州旭诚侯有信。”
殿门外传来宫人的声音,我听着熟悉,稍想了想,大约是毕安。
他听后倒没什么反应,只是离开时,将我抄的经书随手扔进了焚香炉里。
殿门合上,阿琼来将我扶起,坐到一旁的榻上,又吩咐那宫人将地上收拾了一番。
我稍敛了情绪,见阿琼直直地看着我的神色,似怕我吓着,便淡笑道:“要麻烦姑姑重新为我找些纸笔来。”阿琼看了我半晌,确定我没有任何异常后,才松了口气似的笑笑:“公主真是长大了,奴婢这就去取纸笔来。公主一路奔波,奴婢怕公主饿着,端了些素膳,公主吃些压压胃。”
说着将方才盛的素膳端到榻旁的小桌上,将食具都搁置好,又道:“方才那人不仔细,将菜粥摔了,奴婢再去盛一碗来。”阿琼没等我开口,便自顾自地去准备菜粥了。
待阿琼走出殿门后,我松了口气,瘫软在榻上。焚香炉里仍有青烟,方才烧的经书还有余烬未熄。
双眼瞟过床帏,见到帷角有片撕裂的痕迹,微微失了神。那是母亲亲手撕碎的,带着无比的愤怒和失望,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那样失控,完全失去了仪态,红着双眼将那片帷角撕成碎片,指甲上我才为她画上的芍药蔻丹被磨得面目全非,那也是母亲第一次动手打我,抓着我的双肩反复念道:“西儿,你不能这样!”
那里曾有一朵海棠花,那是我曾在夜里辗转反侧的少女心事。那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