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的笑声泠泠的像是冷泉在石头上流淌而过,她仿佛是与老友许久不见一般跟大双小双打了个招呼,“呀,大双小双也在呢,好巧啊。不过……我怎么记得我是吩咐你们去照顾侯爷了呢?为何……你们会在这儿呢?”
大双看了看永宁的小脸,很是惭愧的低下头,支支吾吾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属下……属下……”
“自然是侯爷放心不下白夫人,才叫大双小双来夫人身边照顾的,”山伯慢慢踱进来,脸上的表情要多嘲讽有多嘲讽,“永宁公主,老奴早就劝过您了,怎么都不听呢。现今看到了,却是又能怪谁?”
永宁禁不住开始全身颤抖,她装作无意的扶着莲子的手臂,用袖子掩着那在莲子手臂上攥的发狠的手,她竭力忍着那想要流泪出声的冲动,仰着头说道,“白夫人?却不知道白姑娘什么时候嫁了人?且……圣女不应该已经被送到圣坛了么,为何又出现在这儿?”
白戚戚对上永宁的目光,有些害怕的捂着肚子朝后退了一步,可怜巴巴的看向一旁的山伯,山伯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之后笑着说道,“永宁公主,有些话何必要说的这么直呢。现在您看到的,还不够明显么?白夫人身怀六甲,公子又怎么舍得自己的女人长途跋涉的回总坛呢?白夫人从来都不曾离开过大梁,永宁公主这下该明白了吧?老奴劝公主殿下还是看清自身,如今白夫人已经怀了公子的孩子,已经不是您能动的人了。”
永宁直勾勾的看着白戚戚的肚子,恨不得现在拿一把匕首狠狠的捅进去,一下还不够,要捅好多好多下,直到将她杀到肠穿肚烂才好。
白戚戚似是感觉到了永宁的愤怒,捂着肚子皱眉道,“香儿,我,我肚子疼,快送我回房……”
“回什么房?”永宁一闪身挡在她面前,“刚好我带的人里面有懂歧黄之术的,不若给圣女看看啊?千嶂。”
白戚戚看着也是一脸愤怒的千嶂,害怕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有些求救的看向山伯,却见山伯被人给按住了,永宁一回头冷冷说道,“大双小双,你们要是敢动一下我的人,我便叫千嶂废了你们的武功,打断你们的手脚,从此以后再也不能习武。你们是知道我的脾气的,说一不二。你们若是忠心护主,便尽管试试看。”
山伯见大双小双不动了,当下也急了,“永宁公主!你不可欺人太甚!你若是敢动白夫人一根毫毛,侯爷不会饶了你的!”
“哦?是么?我等着呢。”永宁无所谓的说道,攥住白戚戚的胳膊就给她压在了凳子上,毫不留情的将她的袖子撸了起来,“千嶂,来,给圣女好好看看。”
千嶂冷冷的瞪了一眼白戚戚,说道,“是。”这女人惺惺作态他本就不喜,如今还让永宁公主这般伤心,他又岂能放过她。
过了一晌,千嶂停了手,将手在身上反复的蹭了两下,仿佛是刚才握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说道,“这女人好得很,主子。”
而白戚戚,已经是冷汗涔涔的抱着肚子流泪了。
“不要,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白戚戚小脸一片仓皇,“这是……这是六公子第一个孩子……你们这样,六公子不会放过你们的!啊……”白戚戚皱着眉,哭泣着,“我的肚子好疼……”
山伯怒目圆睁,挣脱不得,对着永宁破口大骂,“你这个妖女!心肠居然如此歹毒!竟然干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六公子回来之后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
永宁看着坐在凳子上哭得一塌糊涂的白戚戚,和在一旁破口大骂的山伯,还有不远处又纠结又不安的大双小双,突然觉得像力竭了一般,几乎都要支撑不住了。她扶着莲子,暗暗的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但是腰背还是挺的直直的,头还是仰的高高的。
她终于不再笑了。
永宁面无表情的指着山伯说道,“此人侮辱皇族,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
此时大双小双突然跑过来,朝着永宁就跪下了,“公主,您消消气,山伯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啊!”
永宁有些迷茫的看着大双小双,眼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经不住折腾?我看他挺能折腾的。还愣着干什么?”永宁回头轻飘飘的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心里还暗自庆幸带的护卫是原先魏紫应给她找的,要不然今日……怕是被打的就是她了吧?
“还愣着干什么?打啊。打啊!”
侍卫们从来不曾见过永宁这幅表情,登时都冲了上去,山伯刚开骂,就被人在嘴里捂着嘴给揍了。大双小双再也不犹豫,冲上去和侍卫们厮打在一起。但是侍卫人多,饶是大双小双也有些吃力。
永宁看着这乱成一锅粥的院子,仰头看了看天。天阴沉的不像话,啊,昨夜里晚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就是要落雨的征兆啊。
“莲子,”永宁转过身,“我们走吧。”
吵嚷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完全听不见。但那吵嚷之声,转眼间就被倾盆大雨的雨声所覆盖了。
“主子,落雨了!”莲子用袖子撑在永宁眼前,“咱们快些回去吧!”
但永宁却好像没听到一般,依旧是动作迟缓的走着,一行人没法子,只能这般跟着她这般慢慢的走着,直到走回马车上。
莲子看着永宁的样子,心疼的都快要哭出来了,她连忙拿着马车里的布巾给永宁擦着脸上的水,“主子,您心里难受就哭吧,反正在马车里呢,您别憋着呀主子……”
永宁仿佛被定身了一般,她慢慢抬眼,问道,“千嶂,她怀了几个月的身孕了?”
千嶂看着永宁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攥了攥拳头说道,“六,六个月……”
啊……六个月,刚好是陆晅从她府上搬出去的时候呢……呀,难道她总是找不见人呢。
菱角从夹层里拿出披风给永宁裹上,“主子,您别不说话啊主子,也许是有什么误会呢……”
莲子摸了一把泪,大声说道,“还会有什么误会,事情都那样了!菱角,荷叶不是你妹妹么!圣女没走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菱角一听连忙摆手,“没有!莲子姐你相信我,我来公主府上伺候公主之后就再没有跟妹妹联系过了,我是真的不知情!公主,公主你要相信我呀!”
周围吵吵嚷嚷的声音永宁已经听不清楚了,她感觉耳朵轰鸣的厉害,一阵巨大的耳鸣席卷过来,几乎要将她的脑袋炸开。她看着眼前影影绰绰的人影,和隐隐约约的仿佛是从山谷中传过来的声音,突然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样。
她这才想起来做一件她早就要做的事情,永宁整个人朝前一扑,一口血喷出来,点点红梅落在车帘上和衣物上。
莲子尖叫着抱住永宁,颤抖着看着从永宁唇中汩汩流出来的鲜血,“主子!主子!公主!您不要吓我啊公主!”
永宁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永宁原来的时候想过的,撕心裂肺是什么滋味啊,是不是痛的全身的筋肉都搅在一起,是不是每一根骨头都一寸寸的断裂掉,是不是千万根匕首同时戳进内脏都比不上的痛啊?
现在看来,嘿,还真的是啊。
之前在现代的时候看电视剧里面大侠们动不动就吐血,纯粹是当成笑话来看的,没想到摊在自己身上,是真的这么痛啊。有一团火从下腹一路烧到嗓子,在从嗓子蔓延到鼻子耳朵眼睛,整个人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一样被扔到了油锅里,繁复煎熬,噼里啪啦,叫你不得出逃。
眉心一阵刺痛传来,永宁只觉得胸中有一口浊气从口中喷涌出去,接着整个人一轻松,便慢慢醒了过来。
这时,听见旁边有人喊道,“醒了醒了!快拿水来!”
永宁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开口想说话,就发现自己竟然失了声,只会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慌了,竭力叫自己喊出声,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宁儿不要勉强,你只是嗓子嘶哑才失声,过几天就好了。”
宁怀因?永宁皱了皱眉,扭头咳嗽的一阵儿,才慢慢睁开眼看他,想说话却想起来自己嗓子受了伤不能发声。
莲子端了水过来,扶着永宁坐起来说道,“主子,你可吓死奴婢了,您已经昏迷了三天了,御医大夫都没个章程,还是宁世子把您治好的呢。”
永宁抬头看莲子,莲子这丫头哭得俩眼睛都肿成了大核桃了,眼底下一片乌青,想必这几天为了照顾她也很是遭罪。永宁喝了一口水,看向宁怀因,冲他点了点头。
宁怀因冲永宁微微一笑,“醒了就好了,我出去再开一服方子。”
永宁目送宁怀因出去,连哼哼带比划的问她这是怎么了。
说道这儿莲子又落了泪,她抽泣了一声说道,“您都不记得了么,您出了侯……您出了那偏院,就一口血喷出来,接着就昏迷不醒发起高烧来,原先侯……他留下的那位神医被您给……送到前线去了。奴婢只得去宣太医,但是太医宣了好几个了,都束手无策,只知道开些退烧的药材来。可您不但药都灌不进去还开始说胡话,奴婢还是在街上抓药的时候碰到了宁世子,这才把您给救回来了。主子……”莲子哭起来,眼泪一颗一颗往下砸,“您何必那么想不开,您不老是跟奴婢说男人如衣服么,您说您这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个贱人不就高兴了?”
莲子不敢提陆晅的名字,磕磕巴巴的总算是给说完了。永宁原本因为昏迷日久而有些放空的脑子又重新活络起来了,那日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刺破了一层窗户纸,呼呼啦啦的全都涌了过来。
一切的一切,她都记得,并且霎时清晰。
陆晅并不曾将白戚戚送走,不止没有送走,还将她私藏到了偏院里,并且将山伯送过去照顾她。难怪她去侯府上找陆晅的时候总是不见山伯呢,原来除了看家护院还有旁的用处。春香,一个要行刺她的、本该凌迟处死的人,只因为白戚戚求情,陆晅就掩人耳目的留了她的命。大双小双,本来是她的护卫,她因担心陆晅在战场上会有什么不测,这才将大双小双遣走,哈,竟也被陆晅给送到了他的皇后身边保护她。
永宁坐在床上,近乎自虐的在一个一个理清所发生的事情,每理清一条,在她身体的某一处就能清晰的听到坍塌的声音,每看清一件,都能听见身体撕裂的声音。但她不在乎,疼痛使人清醒,她已经昏迷了太久太久,需要这骇人的疼痛来使她清醒。
永宁委实觉得自己是个很可怕的人,从事发到现在,她还不曾哭过,一次都不曾,当日有过想要流泪的冲动,但那大概也只是气急了,到了现在,她更是眼眶干涸的厉害,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母妃原来说过,永宁这丫头是个惯会做戏卖乖的,眼泪说流就流,几分真几分假都分辨不出来,可不能一看她流眼泪就心软如了她的意。
或许是之前为了好玩流的泪太多,将身体里储存的眼泪都流光了,到了真正该流泪的场合,她却流不出来了,委实是可笑又讽刺啊。
她回想起白戚戚双手护着那高耸的肚子,对她说道,“这是六公子第一个孩子,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为什么不要她呢?她总算知道了,因为比丘男人忠贞,要为爱守贞啊。更何况他命定的皇后怀了他的孩子啊,要是这个时候再与旁的女人欢好,是不忠不贞,会被比丘人耻笑的。嗯,陆晅这个人确实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这一点她是很清楚的呀。
孩子……
一想到这里,永宁只觉得喉头一甜,有什么又要出来,忙被她压下,吓得莲子连忙抚着她的胸口顺气,看着永宁唇边又溢出来的血,莲子的眼泪就没断过,“主子,您别想了,奴婢求求你了,有什么就哭出来,莲子在这儿陪着您呢,您想哭就哭,别在自个儿心里头憋着,这是作践自己啊!”
永宁将那口血默默的咽了下去,蓦地喘了一口气,对莲子笑了笑,缓慢的点了点头。
虽然她是醒了,但是身子是真真的伤到了,宁怀因说她这是气急攻心,一口浊气梗在了心口徘徊不去,血气不畅,硬行冲破那层浊气,这才伤了心脉,叫人吐了血。从古至今,气急攻心吐血而亡的不在少数,永宁这算是幸运的了,虽说丢了半条命进去,但是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之前御医们之所以诊不出来永宁是急火攻心吐得血,是因为这毕竟是皇家的秘辛,在公主没有醒来之前,莲子不敢乱说,只说主子被下人气着了吐了血,医生们讲究望闻问切,问这一关过不去,诊断的便会有失偏颇。但是事实证明就算告诉了太医们,太医大概也是看不好的,自古以来急火攻心都是心病,就像周瑜,饶是医生再医术了得,心病难医,照样药石无效。
永宁的这条命可以说是宁怀因捡回来大半的,永宁是心存感激的。宁怀因在府上住下来,就住在之前陆晅住的地方,甚至有时候永宁病重的时候就住在外面的外间,夜里永宁咳一声什么的都会马上起来查看,比莲子还尽心尽力。几天下来,人也是憔悴的不行,但饶是这样那清润气质依旧没有半分改变,再苦再累也没有半句怨言。
永宁有时候看着忙忙碌碌的宁怀因,就想了,真是万物都是有对比的呀,之前她明明还对宁怀因心存芥蒂,连七公子都不愿再喊,如今宁怀因哪怕与她这般亲密,她也不在乎了。是啊,跟陆晅的所作所为相比较起来,宁怀因曾经做过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之前的身子一直都不怎么强壮,但是经此一役,身子才是真正的亏空了,她被按在床上休息,好几天了都不能下床,最多只能在床头靠一会儿,靠的时间长了便又开始喘,只能又躺回床上。
澡也当然是不能洗的,只能莲子每日拿热水过来替她擦身,虽说也不会很脏,但是擦身子哪儿能跟痛痛快快的在木桶里洗澡来的好,惹得永宁一天能抱怨三遍。
头发自然是也不能洗的,莲子知道永宁怕羞,便日日拿了角梳子先把头发梳通解痒,又拿了篦子给她筛头发除污垢,这般每日梳完,头发便一点异味都没有。这法子原本是给坐月子的人用的,却没想到先给永宁来一遭了。
“你说,白戚戚是不是也是这样梳头的呢?”
莲子瞬间就愣了。她本是闲话家常,跟永宁说说这梳头的法子,但永宁现在是敏感时期,会想到白戚戚那个贱人是很正常的,莲子恨不得掌自己的嘴,说些叫永宁不开心的话。
永宁见莲子如临大敌,笑了,肩膀一耸一耸,抬手打了她一下说道,“瞧你吓得,我就问问呀。”又举起自己的胳膊说,“哎呀呀莲子,你可多替我做些大补的东西来,你看你主子我,现在打人都没力气了呢。”
莲子看着永宁这笑嘻嘻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儿难受,她快速的低头摸了摸眼泪,说替永宁去端药,便匆匆的出了门。永宁笑着目送莲子出去,脸上的笑意满满消失,她靠在床头,仰头看着幔帐上系着的九龙佩,那是陆晅随身戴着的玉佩,她觉得好看便讨来了挂在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