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因微愣,旋即又说道,“那是因为……我今日很快活。我儿时的时候,母亲经常带我去集会上玩耍,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后来……我母亲去世,我便被接到了王府上,时时刻刻都要谨言慎行,加上碍于身份,便不能再去民间玩了。今日……我原还以为你会不喜去这般吵闹喧哗的地方,但见你玩的这般欢喜……我……我……”
宁怀因憋了好久才憋出来一句,“我也很欢喜。”
永宁很少听宁怀因讲什么关于他自己的事情,她认识他的时候宁怀因只不过是一个比下人地位高不了多少的王府公子,由此便可推测出他的身世也一定很坎坷。原本都是来自于民间的人,永宁对宁怀因便颇有一种他乡遇故知、惺惺相惜之感。
她对宁怀因展颜一笑,十分真诚的说,“没有,我是真的玩的很开心,下次如果还有,那我们再去啊。今天……真的谢谢你。”
宁怀因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不……是我,我该谢谢你才对。”
到了公主府之后,永宁看着那巍峨却冰冷的府宅,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啊,夜晚啊,无尽的夜晚,它又要来了。
但是回府之后,莲子这丫头却总是有意将她往花园子那边引,永宁斜睨着莲子,“你这丫头,想干什么,还不赶快从实招来?”
莲子双手举起,“主子主子我可是清白的,花园子那边真的有好东西,您就去看看吧!保证看了不吃亏!”
左右长夜漫漫,躺到了床上也是胡思乱想,去看看便去看看。
永宁跟在莲子身后,走到了花园子入口,莲子却突然将莲花灯交给了永宁,冲她挤眉弄眼的说道,“主子,奴婢就陪您走到这儿了,您自己进去吧。”说着,莲子一闪身,便钻进了竹林里去。
虽说到处都点了灯,但是这般黑夜,永宁还是有些发憷的。她揉了揉胳膊,便手执莲灯走了进去。
花园子里有一处小湖泊,湖泊中央修了一座小亭子,有一条窄窄的石头路通想湖心亭。今晚,那路也好亭子也好,都被花灯圈起来了,灯火绚烂辉煌,粉色的灯光照着小路,仿佛要通向的不是那小小的亭子,而是未知的迷幻的彼岸一样。
永宁呆呆的看着那湖心亭,有一人一身竹青广袖深衣,踩着方步,戏腔悠长,正是她最爱的《玉楼春》。
亭子中的独角戏还在继续,永宁不由自主的提着花灯,慢慢走向那亭子,那位迷乱了幺娘一生的林秋水唱罢了最后一句,广袖拂衣落水,一手抬袖,一手捻却衣角,抬眸看她,描了戏装的脸俊俏的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啊——小姐,如此这般景年易逝,何不与小生,共饮林欢啊——”
永宁蓦地笑了,她将莲灯放在一旁,拈起桌子上的酒杯,用手捏了兰花指在颊边扫过,“那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碰杯声清脆,永宁仰头一饮而尽。
“宁儿,”宁怀因微敛了眸子,“生辰快乐。”
永宁一愣,说道,“我的生辰早已过了啊。”她的生辰是在陆晅走后的一周,她心里挂念着陆晅,连生辰宴都没有办,只自己在府中下了碗长寿面便算了事。
“这个生辰礼物,算我补给你的。我一直想为你唱一首《玉楼春》,却没曾想你连生辰宴都不曾办。今日……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来,”宁怀因牵着永宁坐下,将酒杯为她满上,“我敬你,祝愿宁儿……能年年岁岁有今朝。”
又一声碰杯,是过年的时候酿的屠苏酒,到了这会儿,桔梗的味道便越发的明显起来,甜甜的,冲冲的,几乎把人的眼泪都冲了出来。
“七公子……这台子戏,是你专程学的么?”
宁怀因点点头,绯红的眼角竟有一丝魅色,“你喜欢么?”
自古三教九流,戏子与婊子是最下层的,宁怀因这般自降身价的学一台子戏,传出去是要为世人所耻笑的。他之前竟然还存着要在生辰宴上为她唱的心思,只因为她喜欢,他便情愿摒弃尊严么?
永宁心下微动,笑着说,“我很喜欢。”
如此光景,夜风舒适,花灯幻美,酒盏上残妆微显,夜幕低垂,星子仿佛是一颗颗的萤火,低垂的叫人几乎触手可及。
酒过三巡,微醺,永宁侧身坐在栏杆上,伸手要去撩水里的星子,被人蓦地拦腰抱住了。人醉了,许多不想回忆的东西便如潮水般涌现出来,陆晅的好与坏,他的皱眉与微笑,他的怀抱与亲吻,都在一瞬间那么的清晰起来。她胸中好似有无尽的空洞,那里被人生生的挖去了血淋淋的一大块,呼呼的灌着风,填不满。
身体突然被人抱住,一瞬间,好温暖。
“宁儿,”有人在她耳边说,“你……你嫁给我吧。”
永宁猛地一愣,她讷讷的转过头,“你……你说什么?”
宁怀因脸上的戏妆在此刻看来越发的绯红,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宁儿,你嫁给我,好不好?”
我怎么能嫁给你呢,我是要嫁给陆……
啊……对了,陆晅要娶白戚戚的,她不能嫁给他了。
见永宁愣住,宁怀因急切的说道,“宁儿……我,我一直心慕你,我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原本只以为只要你幸福我便满足,但是如今……”宁怀因咽了咽口水,“我怕若是我不说,便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说了。我就要回南藩了,宁儿,你嫁给我,我……我会对你好的……我……”
永宁的酒醒了一半,她仰头看着抱着自己的宁怀因,突然有些慌乱,她本以为能一直这般粉饰太平,但是现在宁怀因说了出来,她便要决断了。她不能一直这般霸着人家,肆无忌惮的仗着人家的喜爱就占着他。
“我……”永宁低下头,“你,你让我想一想……”
宁怀因捉住要离去的永宁,急切又低沉的说,“宁儿,我是真的喜欢你,喜欢到骨子里的喜欢。你不要再避开我了好不好?你不知道之前你不理会我的时候我有多难过……”大概是饮了酒,宁怀因的力气格外的大,永宁听着宁怀因带着颤抖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着,腰上传来的力道简直快要勒断她了。
“我……我此生所求的只你一人而已,我一生坎坷不安,直到遇到了你我得人生才开始变得有意义,宁儿……我只要一想到余生几十年都看不到你的脸,就痛苦难当。宁儿……我求求你,你就救救我,好不好?你就救救我……”
永宁不知所措的听完宁怀因这番陈词,双手慢慢滑向腰际,摸上他的手之后,将他紧箍着她的腰的手扯开了去,永宁背对着他,肩膀不停的耸动着,“七公子,我很感谢你……但是……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我没办法马上答应你,你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宁怀因看着踉跄着走远的永宁,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漠然,他低头看着自己被掰开的手,笑了,喃喃说道,“难道我这么做都不能让你爱上我么?”他复又抬起头,笑容消失的一干二净,“那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爱上我呢?”
风儿吹熄几盏烟火,小亭寂静,唯一个戏装男子茕茕独立,宛若暗夜孤寂鬼魅。
本来正搂着刘皇后歇午觉萧远听见宫人来报说是宁世子求见,掏了掏耳朵迷糊着眼问道,“谁?谁求见?”
小黄门躬着腰在纱帐之外低眉顺眼的又问了一句,“回禀陛下,是宁世子。”
刘皇后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被萧远这般一动也给带醒了,她抬身两臂缠上萧远的脖颈,长腿也在萧远的小腿上蹭了蹭,“皇上,是何人求见啊……别见了,再歇会子吧。”
萧远被刘皇后这般一撩拨还真想抱着美人继续睡觉,近日来刘皇后越发的娇媚可人,花样儿也多,每每操练兵马,便格外的尽兴,一时半会儿竟离不开她了。
但萧远想了想还是起了身,毕竟大事得成还要靠他,便推了软玉温香,在光裸的上身外头随便就套了一件烫金色的外袍,打着哈欠就出去了。
萧远迷迷糊糊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一屁股就栽在了龙椅上,他半盍着眼睛说道,“世子有何事求见啊……”
一晌了却不见人回话,萧远睁开眼睛,却见宁怀因拢着袖子,面色沉沉的看着他,登时骇得他心里一咯噔。
“哟,世子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萧远这会儿也紧张上了,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难不成是私军出了什么状况?”
宁怀因沉声开口,清润的嗓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中,“私军已经找齐,绊脚石也差不多都铲除了。臣……也是时候回南藩了。”
萧远听了大喜,一拍桌子,“爱卿此话当真!”萧远站起来,在高台上来回走了一顺,“私军,私军统共多少万?”
宁怀因微微一笑,“陛下当可放心,与玄甲军一搏,还是足够勤王的。”
“妙……妙啊!”萧远仰天大笑几声,“寡人等了这么久,终是要大仇得报了!”他又走下高台,拍上宁怀因的肩膀说道,“宁世子,寡人果然是没有看错你啊!这次若是大功得成,宁世子便是第一号的大功臣!世子想要什么,寡人一定统统满足你!”
宁怀因不悲不喜的敛了眸子说道,“陛下此话当真?”
“自然是当真!”
“呵……那便太好了,”宁怀因微微勾起一个笑,“我要永宁公主,现在就要。”
萧远猛地就愣住了,“爱卿……爱卿说什么?”
宁怀因拂落肩上的萧远的手,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微臣说,微臣要永宁公主,现在就要,还请陛下……赐婚啊。”
萧远睁大了眼睛,像是思绪卡壳了一样,缓了好久才说道,“可是,可是皇妹她已经与定安候订过亲了呀,这……这不太好吧……”
萧远心中翻起滔天海浪,之前他虽然早就知道宁怀因喜欢永宁,但是见后来永宁与陆晅订了亲之后便没什么动作和反应,以为他这是知难而退放弃了,谁知却还是没有死心。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提这个要求,宁怀因是想干什么?
宁怀因看着萧远这呆愣的样子,负手缓缓踱了几步,“陛下有所不知,这定安候人品不端,偷偷养了好几房小妾,伤了公主的心,就算微臣不提,永宁公主也会自己来找您退婚的,”他回身看向萧远,眼眸里一丝感情也无,嘴上却是笑着的,“陛下可明白?”
陆晅这个人萧远是知道的,在女色这一方面委实是无趣,他自己清心寡欲,连带着治军也是这般,玄甲军便是大梁军队中唯一一支没有军妓的大军,外人都管玄甲军叫和尚军,原因就在此。况且陆晅对他这个妹妹的感情有多深,萧远也非常明白,有了永宁这样的女人,看其他的女人便都是尘土了,又怎会偷偷的养了几房小妾呢?就好比你喝惯了蜜水,再叫你去喝凉井水,怎么会习惯呢?
萧远轻轻喘了口气,眼眸在地面上左右来回扫了几圈,笑着说道,“不知皇妹是什么意思呢?这般贸贸然的悔婚再指婚,总要看看新娘子的态度啊。”
宁怀因听完之后冷笑一声,“皇上,微臣怎么不知,您何时是顾忌新娘子态度的人了。微臣要的很简单,当初是如何将永宁公主说服嫁给我王兄宁寰的,现今就如何嫁给我。不知道陛下答不答应呢?毕竟……”宁怀因拉长了声音,“勤王之路,也委实是不太好走。”
萧远胸膛起伏着,狠狠盯着宁怀因,他怎么之前就没发现,这低眉顺眼一副忠君爱国的好脾气相的世子,居然是这样一只虎视眈眈的恶狼呢?他回忆起宁怀因刚刚来京为质的时候拜见他,三叩九拜之礼行的周全,对他恭敬有加,且再三陈表忠心,愿誓死效忠皇帝。
宁怀因提醒了萧远,他可以暗暗培养起来自己的势力,宁怀因在南藩不受宠,听说母亲出身也很低微,这样的人对从小苛待自己的王府自然是恨上加恨的,培养宁怀因不失为一条扳倒陆晅的路子。他权利有限,但还是见缝插针的叫宁怀因在京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却没想到,南藩的私军被他寻到,王府里也再无人是他对手之际,宁怀因却露出了他这般狼子野心的本来面目。怎可叫萧远不气?!
本来就已经有了一个陆晅,现今又来了一个宁怀因,前有狼后有虎,难道大梁真的要完?
宁怀因看着额上冷汗涔涔的萧远,笑了笑,冲萧远躬身行了一礼,“皇上放心,微臣与皇上自然是一条心的。没有陛下的赏识,就没有今日的宁世子,微臣依旧只不过是一个质子而已。微臣要的也并不多,只是要一个公主而已,当年陛下做的不是很顺手么?且如今的永宁公主也不是当年的永宁公主了,她已经嫁过一次人,与当年未出嫁的时候也不可相提并论了,”宁怀因诱惑道,“这对陛下来说,真的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萧远想了想,有些不安的问道,“我若是贸贸然给你们指了婚,那定安候回来不依不饶,你彼时已经回了南藩,寡人岂不是孤立无援?”
“哎——皇上放心,这个微臣都早已想好了,皇上不要忘了,微臣的母亲是夷族人,夷族人没有那么好打的,臣会给定安候安排一份大礼,只叫他战事只长不短,届时就算打赢了,玄甲军的兵力也会折损大半。陛下,这难道不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么?玄甲军已经不是大梁的军队了,玄甲军……是他定安候的军队。现在能拱卫皇城的,只剩下微臣南藩的私军了呀。”
“若是陛下现在给微臣赐婚,让微臣带着公主即刻回南藩,等微臣接管了那私军,势必要比定安候回还的要早。到了那个时候,陛下,你说那定安候还敢再如何放肆?微臣手里头还有一份定安候的秘辛,到时候捏个罪名安上,陛下想怎么拿捏他便怎么拿捏他……陛下以为如何?”
纵使宁怀因也不是百分百可靠,但是现在也没别的法子了,先斗倒了陆晅再说。萧远略一沉吟,“寡人给了世子想要的东西,还望世子不要叫寡人失望才好。”
宁怀因撩袍子下跪,恭恭敬敬的大礼磕下去,“多谢陛下。”
永宁这几天很是心烦意乱。自从那夜之后,宁怀因便再也没有到公主府上来过,以往夜晚,她难过之时,宁怀因便会陪她彻夜下棋,又或是给她念话本,直接念到她睡着,就像在南藩的时候一样。她很认真的思考过宁怀因的提议,但想来想去终究是没个章法。她知道自己现在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不然也不会这般近乎病态的去依赖一个人,所以她不敢做决定,她怕自己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