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在人的心脏上方三寸,有一处神奇的所在,名叫生死劫。若是被锐器刺进,人便会进入假死状态,过了一时三刻便会醒来,性命无忧。他收到宁怀因给他的书信的时候,就打算用这个方法。宁怀因的目标是他,若是永宁进入假死状态,宁怀因没有了威胁他的砝码,永宁相反的也就安全了。
宁怀因说,若是成婚那天他不来,就杀了永宁。他知道宁怀因想要什么,无非是他的首级,无非是大梁的江山。比起他来,宁怀因才是真正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对于永宁……他是不怨她的,是他负她在先,是他低估了她的气性。是啊,她是那样与众不同的女子,又怎么会同意被那般当做一个私宠的对待。是他没有考虑到永宁的感受,就算后来永宁向宁怀因说了他的秘密,害的他计划全乱,害的他不得入皇城,他也是不怨她的。
可是他又是怨她的,怨她就那般狠心的嫁给了别的男人。她怎么能……怎么能那么狠心呢?明明知道宁怀因不是真的要娶她,但是永宁呢?她是真心的要嫁给他的啊。她是真心的要离开他,与他一刀两断。
他坐在马上,恨声问她,她是不是当真要嫁给别人。她呢?她的眉眼是那么的冷,比眠雪山上经年不化的冰雪还要冰冷,一直冷到他的心尖去。她面无表情的说,“是。”
是。是?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她说是!
唇齿间慢慢溢出血腥味,被他咽下去。永宁,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怎么能说是呢?他胸中的不甘和嫉妒滔天泼来,他弯弓射箭,有那么一瞬间是真的想要一箭射死她的,他要杀了这个狠心的女人。但是他又怎么会舍得呢?他甘愿为了她以身涉险,又怎么会舍得杀了她?
可是……她还是死了。死在了他的自负之下,羽箭没有射中生死劫,而是一箭射在她的胸膛之上,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倒下去,眼睁睁的看着她没有了气息。他摸着永宁冰凉的肌肤,脑子里就在一瞬间响起了嘈杂的战鼓。罄儿铙儿一起想起来,吵得他几乎要发疯。
他甚至觉得,让自己疯了也好,也比现在受这种痛失挚爱的痛苦要好。
他守着永宁的灵柩,已经不知道多少天了。这个灵柩全部用冰雕成,为了防止冰块融化,便放在了寒凉的地下密室中。他看着在冰棺中睡得安详的永宁,慢慢的笑了。
永宁……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最乖巧,不会说出让我心痛的话,不会挣扎着推开我的怀抱。
前二十几年,光复比丘一直是他哪怕倾尽毕生心血都要完成的事情,但是现在……曾经让他那般豪情澎湃的东西,如今却是如此的索然无味。
若是光复比丘的代价是要失去永宁,他宁可不做这个大业。
跟永宁相比……那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什么都不是!可是……可是为什么,要到了最后才让他明白这个道理?!如果可以再选择一次,他绝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永宁的啊!
他将脸贴在冰棺上,寒气熏来,将他脸上的泪凝结成冰。
寒室冰冷,他就穿着单薄的衣衫,与永宁一道躺在冰棺中紧紧的搂着她。永宁……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就算你打我骂我伤我痛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在意识迷离之际,身体突然被人拽了出来,一片柔软的袖子在他面上一拂,接连多日以来的心力交瘁之感竟都统统不见了。
他看了看身上,伤口都不见了。
站在他面前的人,身着一身青色道袍,头上戴着白纱冠,身后背着一把长长的宝剑。叫人惊讶的是,他的眼睛,居然是绿色的,在那绿色的湖泊旁边,是一抹鱼鳞状的红色花纹,显得他整个人都很是妖异。
“听说你在找能人异士?”那个人抱着胳膊看着陆晅,“你想做什么?”
他无神的目光看了看面前的人,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恢复如初的伤口。从那天开始他就拒绝别人为他疗伤,伤口到了现在已是很严重,但居然就被这个人大手一拂,就好了。
他原本呆滞无神的眸子里慢慢燃出一丝狂热,他站起身揪住那人的衣服,喃喃的说道,“救永宁,你能救活我的永宁么?!”
那人绿色的瞳仁里倒影出他憔悴的影子,慢慢点了点头“我可以帮你逆天改命,但是需要你付出一点代价。”
“逆天改命……”他的眼眸中慢慢生出来希望,他咧开嘴笑了,欢欣鼓舞的像个孩子,“可以,可以!只要你能救她,只要你能救她……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那人抱着手臂不解的看着他,“你就这般答应了,也不问问我姓甚名谁,也不问问我什么帮你?你不怕我是骗子?”
“骗子?哈,”他惨淡一笑,身形踉踉跄跄的在冰棺旁边跌坐下,“我如今还能被骗走什么?”
那人面色复杂的摇了摇头,负手说道,“你这般不管不顾,我却还是要按规矩自报家门的。在下名叫卫修尔,不过一介闲散游仙。我之所以帮你们,是因为你们的命运与我的未来牵在一起,为了我自己,我也少不得要帮帮你们。这便是原因……”
他这厢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晅打断了,“我不在乎你是谁,也不在乎你为什么帮我,你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救她。”
卫修尔看着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冰棺中女子的陆晅,无奈叹了口气,点点头,“既然这样,那便好。逆天改命,都说了是逆天,便为天所不容。这个女子魂魄早已离体,药石枉然,我并不能救活现世的她,但却可以把你送回这一世开始的时候。也就是说,可以让你重新活这一世。”
“这便是……”卫修尔眸色一凛,“重生之法。”
“但若是此生再来,你便会前尘尽忘,你完全有可能再次杀死她,和这一世没有丝毫的区别。不止如此,因为是逆天改命,便会降雷霆天罚于改命之人。你下一世的阳寿便会大大缩减,少则缩减一两年,多则少时便夭折。如何,你还要改么?”
陆晅看着躺在冰棺中睡颜安详的永宁,“好。”
卫修尔对陆晅的爽快有些讶异,“你真的决定了?天罚不是普通人能经受的住的。就算你重来一世,也有可能重蹈覆辙。你确定不再想想了?”
陆晅对卫修尔的质疑充耳不闻,他伸出手,爱怜的在永宁脸上摩挲着,丝毫不在意这是一具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他看着那具尸体,仿佛它还是鲜活的,只不过是睡着了一般。他眼中温柔四溢,“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死亡很简单,活着才艰难。况且……现在的我,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若是可以再见到她,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卫修尔将背后的宝剑解下来,拔出剑将剑鞘放在冰棺上,他剥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来,奇怪的是那胸膛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显得狰狞可怖。只见他毫不犹豫的就将宝剑刺进了自己的心脏,原本的疤痕又被重新割开,而他脸上的表情却连变都不曾变。鲜血汩汩流出,卫修尔右手凭空幻化出一只杯盏,他用杯盏接了满满一杯血,左手在伤口上一抹,那胸口的伤口便完好如初,只是疤痕的颜色更加深了。
他将那杯血递给陆晅,“陆晅,你喝了我这杯心头血,我便开启大阵送你回到这一世刚开始的地方。只是,命,可不是那么好改的。冥冥中都有注定,所有的历史都在重演,昨日和今日也别无二致。你要做好准备。”
陆晅接过那杯盏,没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砰的一声,是杯盏落地摔碎了。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痛苦的跪倒在冰棺附近。五脏六腑都像被火焰烧灼一样,他掐着自己的脖子艰难的喘息着,他听着卫修尔在说着什么,但他都不在意了。他奋力使自己站起来,染血的嘴唇重重的吻到永宁的唇上:
“永宁……你等我去找你。”
这一次,他一定会早早地、牢牢地抓住她。这一次,他谁都不会看,只一心一意的看着她。这一世,家国大业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她。
永宁……你等我……你等我……
头痛欲裂,仿佛是戴上了孙大圣的金箍,一圈又一圈的勒紧,她死命的掰着,却于事无补。喉咙下三寸突然被人重击,头上的咒怨在一瞬间全部消散,她大汗淋漓的醒来,却发现双眼早已哭得视物不清。
她一出声,就是满满的哽咽。
她踉踉跄跄的从床上跌下来,揪住卫修尔的衣衫,狠狠的揪住,哭喊道,“你为什么要帮他!你为什么要帮他!”
逆天改命……天所不容,便会降雷霆天罚于逆天改命之人……阳寿有损……朝不保夕。
方才在梦中,陆晅没有听见的那句话,她却是听见了。卫修尔说,那口心头血,不止是他将陆晅送回去的药引子,同样也是陆晅的护身符。若是他在下一世遭遇一个契机,将那口心头血呕了出来,天罚便会加快降临,到时候便会五识尽丧,受尽折磨而死……
在陆晅的心中,一直过不去的坎,就是他亲手杀了永宁。在前世的时候,陆晅的弓箭术可谓百发百中,百步穿杨,找遍整个大梁都找不出比陆晅的弓箭术更加高超的人。但是在这一世,他的弓箭术便大大的下降了,这无疑是陆晅的心魔所致。甚至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拉不开弓。
永宁穿着嫁衣,浑身是血倒在他怀里的样子,是陆晅心中最大的梦魇。所以在这一世,陆晅快马加鞭返回京城,看到永宁一身凤冠霞帔的模样时,才会那般失态。那便是卫修尔说的那个契机,而那口作为陆晅此生护身符的心头血,已经是被他呕出来了。
传说中的天罚,就快要到了。
永宁哭着,慢慢虚脱一般跪在了地上,她双手捂住脸,眼泪扑簌簌的从指缝中流出来,她无助的摇着头,“你为什么要帮他……为什么……就让我死了不好么?我……我从来都不怨他的。以前不怨,现在也不怨了……你为什么要帮他……”
她现在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事已至此,这是他的选择,我没有权利干涉。比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来的天罚,你还是担心担心他的神志比较好。那样的状态上战场,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暴血而亡。”
永宁从地上爬起来,因为长时间不动腿习惯性的一软,她无视那磕在锁链上膝盖上传来的疼痛,她慌张的问道,“要怎么做?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我什么都愿意!”
卫修尔看着一脸坚毅的永宁,突然笑了,“你们这对有情人,我看不应该叫苦命鸳鸯,而应该叫亡命鸳鸯了。”
劳累么?痛苦么?困倦么?是的……他已经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日复一日的厮杀,他已经困倦至极。
可是到了夜晚一闭上眼睛,满满的都是永宁一身红衣,倒在他怀里的样子。他从梦中惊醒,身边却只有冰冷的空气,永宁不在他身边。现在已经是十月末了,夜里寒凉,永宁有没有盖好被子?他不在她身边,她会不会害怕?最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再逃跑离开他去嫁给别的男人了吧?
奏报一天一封的寄过来,上面详细的记录着永宁每天的事情,她今日又躲在屋子里哭了一天……她今日打翻了饭菜,叫所有人都出去……今日她自己跟自己说话,又哭又笑……他一封一封的看着,突然就感到一阵的悲凉。
他痛苦的捂住头,卫修尔说的没错,他改不了命。他不止没有赢得永宁的心,还将她越推越远。
“冥冥中早有注定,所有的历史都在重演,昨日和今日别无二致……哈哈哈哈哈……”他蓦地将书信统统掼在地上,“我不信!我不信!”
“来人!来人!”他叫来外面的守备,“将副将们都叫进来。”
太慢了……战事进行的太慢了……他要早些……早些回去见永宁才是啊!
副将统领们听了陆晅的计划,不约而同的出声反对,“将军,这样太冒险了。”
“将军,您已经不眠不休的打了三天了,若是明日就攻打木和关,怕是您的身体会吃不消啊!”
“将军,现在我方有利,完全可以拖到木和关内的人弹尽粮绝再不费一兵一卒的攻下,现在这般实在是冒险啊!”
“将军,还望您三思啊!”
蓦地,陆晅提剑斩下,方才还完好的桌子此刻已被陆晅劈成了两半,他抬起通红的眸子,声音沙哑且冷酷,“若是还有人要阻我,便犹如此桌,绝不留情!”
就算所有人都质疑他也好,骂他是疯子也好,都无所谓啊。只要能快些回到永宁身边,他做什么都可以啊。
他要……在天罚降下之前,好好的给永宁一个家啊。一个……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