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听她哥哥说的这样可怜,心中一软,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春葱般的手指,在他额头狠狠一戳:“你呀!罢了,你就留下来吧,但是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薛蟠听见妹子不再赶自己走,一阵大喜,忙道:“请说!别说是一件了,便是千件百件,哥哥也都答应了!”
薛宝钗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你也不问我是什么条件?答应的这么快,莫要后悔!”
薛蟠把两手一摆,一本正经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薛宝钗这方说道:“我要你一年之内不许踏出王府半步,而且要立刻成亲!”
薛蟠五官几乎皱到了一处,苦巴巴说道:“好妹妹,你当真要闷死哥哥么?”
宝钗把脸一撂:“我这是为你好,也是叫你避避风头的意思。你若不答应,这便回南京去吧,也不必等到明日了!”
薛蟠吓了一跳,忙道:“行行行!我答应了还不成?好妹妹,千万别赶我回南京!”
薛宝钗这才露出些许笑容:“你早答应了岂不好?我也不是拿回南京这件事威胁你,实在是你若天天到外面去招摇,还不如到南京乡下避避风头。”
薛蟠苦着脸道:“快饶了我吧!乡下那些屋子也不是人住的,饭菜也不是给人吃的,想要穿件像样的衣服也没出去做,想找点乐子……”说到一半发觉不妥,连忙住口,嘿嘿一阵傻笑,又问,“妹妹要我成亲感情好,可是我如今这个样子,谁肯嫁我?”
薛宝钗微微一笑:“我这里倒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比我还小上三四岁,姑娘也生得俊……”
薛蟠一听说是个美人儿,哈喇子就流下来了,忙伸袖子擦了擦嘴,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宝钗腮边带着笑,眼睛里却闪过一片寒光:“便是我们旧日的亲戚,贾府的三姑娘,探春!”
薛蟠一听连忙摆手:“好妹妹,饶了我吧!换个旁人还可以考虑,可是这三姑娘万万不行!”
薛宝钗杏眼一瞪:“为何不行?”
薛蟠忙道:“妹妹请想,虽然礼王爷不曾跟这三姑娘圆房,也不曾给她任何名分,可毕竟给她拨了个院子单独居住,这不摆明了承认她也是王爷的女人吗?让我跟王爷抢女人,还不是自寻死路?这事说什么也不成!”说着把头摇得拨浪鼓相似。
薛宝钗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没用的哥哥!”
薛蟠把嘴一撅:“你哥哥我早已经没用了二十几年了,你又不是才知道!”
宝钗恨恨说道:“怎么你在外头闯祸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胆小?”
薛蟠把脖子一梗:“若知道是祸事,我也不会那样大胆了不是?”
薛宝钗拂袖而起,定定地看了薛蟠足有半刻钟,这才哼了一声:“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立刻离开了薛蟠的房间。
薛蟠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掉了下来,抽抽噎噎道:“妈,你死得早啊!可是不曾见过妹妹……你活着的时候,口口声声说妹妹温婉贤淑,可知道她比当年凤妹妹有过之无不及啊!你儿子娶了老婆受老婆的气,休了老婆又受妹妹的气,出了门受所有人的气!你儿子我命苦哇!”
薛宝钗回到自己房中,胸中一口闷气兀自不曾消散。
当日她见机得早,送母亲早早离开长安,随后也和哥哥离去,隐姓埋名到乡下过了一段日子,直到后来贾史王薛四家摊了官司,都判了刑、抄了家,他们却仍旧平安无事,连财产也不曾损失多少,但因为她不曾通知族中其他亲眷,导致其他族人未能幸免。
薛蝌薛宝琴兄妹因为并无过恶,其父又早早和薛蟠之父分家另过,并无太多走动,而逃过一劫,只是家产全部被没收国有,两兄妹后来得知薛蟠一家成了漏网之鱼,一怒之下和他们断绝了亲戚关系。
没有了这两个累赘也未尝不是好事,所以薛宝钗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安排母亲仍旧在乡下居住,和哥哥换了名字重回京城,制造机会和三皇子偶遇,三皇子还记得自己的花容玉貌,不几天便已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派人过来迎亲。
唉,本以为嫁进王府最起码也会是个侧妃,谁知道,竟然只是个妾室!难怪人人都说“红颜薄命”。
不过自己有信心,在今后的日子里牢牢把三皇子的心握在手中,这样,他日便有资格往上爬!一旦三皇子登基做了皇帝,哼哼,相信,没人能把皇后的宝座从自己手上夺走!
那日上京之时,不想遇到了探丫头,我也是一时手软,竟然把她给赎了回来,改名赵蕉儿,充作自己身边的丫头。
谁知这丫头行事乖巧、曲意逢迎,和上下人等的关系都不错,三皇子一看到她,竟然起了别的心思,嘴上说是因为爱屋及乌,其实还不是要把这丫头收入房中?早知道就任这丫头自生自灭也罢了!
哼,别以为有点小聪明就了不起!我叫你永远也翻不了身!
薛宝钗眼中闪过一道狠毒的神色,唇边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
莺儿刚好过来给她送茶,一见她这幅神态整个身子便是一抖,主子这个样子她见得多了,每次一这样,便是对什么人动了杀机,不知这回她又要对付谁呢?
薛宝钗见莺儿进来了,便收起了先前那副神态,微微一笑:“莺儿,你去把蕉姑娘请来,方才在外面韩总管不是说她请人替我找了一台小戏么,还是什么杨贵妃怒斥赵飞燕,呵呵,倒也有趣得紧,我正要问问她呢!”
莺儿心里打了一个突,便知道她是要对探春下手了,当下也不敢说什么,放下茶转身去找探春,心想:三姑娘这一向都待我不错,我曾听服侍过她的侍书翠墨说过,三姑娘一向最是护短,自己身边的人从来不让受委屈,哪里像我们这位,表面看起来像菩萨,其实骨子里是夜叉!不行,我要提醒三姑娘一句,省得她以后吃了亏!
匆匆来到探春所住的秋爽园,探春正抱着被子想心事,她屋子里一点暖气儿都没有,虽然捂着被子,仍旧瑟瑟发抖,见莺儿来了,忙含笑让座。
莺儿笑道:“蕉姑娘,我不坐了,我们夫人叫我请姑娘过去说话儿呢!”
探春脸上闪过一道担忧之色,道:“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便去。”
虽然她如今单独住着一个院子,可是身边服侍的人都被宝钗变着法差开了,凡事都要自己动手,——挑了一件半新不旧既不太鲜艳,又不太素淡的衣裙换上,披了一件半旧的棉斗篷,含笑道:“莺儿姐姐,可以走了。”
莺儿过来扶着探春,口中说道:“我才来时,外面下了一层雪,姑娘可要小心些!”随即压低了嗓音,“三姑娘,我怕我们姑娘要对你不利,你凡事留神些!”
探春心中一动,满腹狐疑,不知道莺儿的话有几分可信,装作无意地问道:“莺儿姐姐,你跟着宝姐姐有几年了?”
莺儿把头一垂:“我和夫人自小一处长大……姑娘还是叫我‘莺儿’的好,莺儿命贱,当不起别人三分尊重……”说着把眼圈红了。
探春悄悄递过手帕,低声道:“好莺儿,不要哭了,若是被她看见,你岂不是落一身不是?”
莺儿悚然一惊,忙使劲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咽了回去,低声道:“多谢姑娘指点。”
探春叹了口气:“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过不多时,已经来到宝钗房中,宝钗房中温暖如春,一盆水仙正然怒放,满室清香,宝钗斜倚着贵妃榻,正在假寐。
莺儿指点着探春在外厢换了鞋,悄声道:“我们夫人不喜欢有人踩脏她的地,我们每次出入都要换鞋。”
探春点头表示明白,回身掩好了门,却见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丫鬟在,莺儿往里一探头,看到宝钗唇边含着浅浅的笑容已经睡着了,便打手势告诉探春,自己转身要出去。
探春急忙拉住她,她拍了拍探春的手背,做了一个炖补品的手势,探春这才放心,任由她去了,蹑手蹑脚走进去,找了张小杌子坐下,看到宝钗房中的琳琅满目,想到自己房中的寒戗,回想起之前在贾府中锦衣玉食的生活,心中忍不住一阵阵发酸。
宝钗其实根本就没睡,莺儿带着探春进来,指点探春换鞋,乃至莺儿出去按照惯例给自己炖燕窝、探春进来找了张杌子坐下,她都心知肚明。
过了半个时辰,宝钗才轻轻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说道:“什么时辰了?怎么这样黑?”
探春忙道:“刚刚过了申时。”起身到外间的长明灯上取火,把屋里的灯火点亮,见宝钗要起身,忙又过去服侍。
宝钗并不推辞,只是含笑说道:“原来是妹妹!我睡得胳膊有些发麻了,倒是委屈你了!”
探春忙笑道:“这有什么可委屈的?姐姐太客气了。”
宝钗慢慢走到妆台前,抬起左手揉了揉右肩,埋怨道:“这些丫头也真是的,我睡着了也不知道把我唤醒,如今整个右肩都没知觉了!”
探春走过来替她打散了头发,微笑道:“姐姐今日乏了,她们不忍心叫醒姐姐,也是心疼姐姐,——便是我来了,见姐姐好睡,也不忍打扰的。姐姐这头发真好,我替姐姐梳一个倭堕髻如何?”
宝钗疑惑道:“这不是唐朝流行的发式么?我们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这样梳头了。”
探春抿唇一笑:“妹妹为姐姐准备了一台好戏,正要这样才能彰显姐姐的身份。”
宝钗心中猜了个大概,笑道:“难为妹妹有心,便依你吧!”
探春于是细心地替她输了一个精致的倭堕髻,挑了几样大方得体又精美异常的首饰替她戴上,赞道:“姐姐美!老实说,妹妹所见过的美人也不算少了,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姐姐!”
宝钗听着十分顺耳,微笑道:“妹妹谬赞了!”拉起探春的手,“走,我们一起吃饭,吃罢饭,还要看好戏呢!”
探春扶着她来到外面门边,因见丫鬟们都不在,便自己服侍她在绣鞋外套上了防滑的木屐,自己仍旧换了原来的绣鞋,取了伞,搀着宝钗来到外面,一面柔声道:“外头才下雪了,姐姐当心地滑。”
薛宝钗几乎把身上的全部力量都支撑在了探春身上,口中兀自笑道:“妹妹太过小心了,丫头们一定都已经把外面打扫干净了。”
宝钗所住的院落共有两层,后面起居,前面的房子堆放了各种三皇子赏赐的礼物,单独有一间隔出来作为饭厅,前院比之后院更大,还有荷花池、假山之类,好让薛宝钗在用饭的同时也能欣赏到美丽的风景。
此时因为天气寒冷,荷花池中的水早已放干,已经有人在上面搭起了戏台,两串气死风灯把戏台照得通明,乐工们已经在台下候着,厢房中戏子们早已妆扮妥贴。
莺儿和其余的丫鬟早已经把饭桌摆好,见宝钗来了,这才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流水般端了上来。
探春一向不曾和宝钗吃过饭,此时一见,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原本她以为自己旧日在贾府中所见过的饭菜就已经够奢华了,谁想宝钗这普普通通一顿晚饭,就比贾府中宴客的席面还要丰盛!
她也不敢怠慢,用洁白的毛巾托了宝钗的筷子、汤匙过来,又叫丫头去过吃碟,亲自给宝钗布菜,见宝钗略微皱眉,立刻又盛了汤来,轻轻吹的不烫了,递到宝钗唇边。
宝钗吃了个半饱,翠眉微微一挑:“怎么还不开场?”
探春忙笑道:“想是他们没得到夫人吩咐不敢擅自做主……”
宝钗微微皱眉,笑道:“你我自家姐妹,不需要像她们那样,”说着指了指身边背后毕恭毕敬的丫鬟们,“对我恭恭敬敬的,我们还是照旧,像以前那样,”又拍了拍身边的椅子,“你怎么不吃?快坐下,菜冷了就不好吃了!”回头骂丫头们,“我说不能太纵着你们,蕉姑娘又不是下人,岂有让她伺候我吃饭的理?还不赶紧给蕉姑娘添饭?”
莺儿走到外面吩咐敲锣开戏,另有旁的丫头取了饭过来,放在探春面前。
探春一看,心中一阵不是滋味儿,宝钗所吃的是当年在贾府中最得势的时候吃的那种碧粳御田稻米,而自己碗里的却是普通的白米饭,转念又一想,有这个总比自己平日里吃的糙米饭强多了,如今自己脱毛的凤凰不如鸡,还有什么好计较的?便吃了起来。
宝钗冷眼看着她的反应,见她并无异样,唇角和眼中都露出了一些冰冷的笑意。
这时,外面锣鼓四线齐动,戏子们纷纷登台。
宝钗微微点头,丫头们便走过去把窗户推开,又取了手炉脚炉给宝钗垫上,另有两个丫鬟手里捧着大号的手炉左右站立。
可怜探春正背对着窗户,一股一股的冷风吹进来,冻得她直打颤,几乎连筷子也拿不稳了。
宝钗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莺儿有心给她送个手炉,又怕宝钗骂,只好装作看不见。
忽然,宝钗翠眉一皱,指着戏台上问:“这唱的是什么?”
探春见宝钗面有不悦之色,忙道:“姐姐先莫着急,过一会子就知道了。”但是宝钗早已不动筷子,她也不敢再吃,扭着身子往戏台上看。
戏台上正有一个旦角儿,扮相体态容貌都像极了宝钗,果真国色天香婀娜多姿;不多时又有一个彩旦走上台来,扮相酷似黛玉,但是举止扭捏妖妖乔乔的,不似正经女儿。
探春偷眼看宝钗,见她看到彩旦上台眼角眉梢都带上了些笑意,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正要开唱,外面雪越发大了,一阵阵北风夹着硕大的雪花飘进屋来,不多时地上便湿了一大片。
宝钗把眉头一皱,道:“罢了,今儿就到这儿吧!这么大的风,再好的戏文也听不见了!”
探春冻得浑身直抖,仍旧装出一副笑脸,道:“其实便是没有鼓乐,这班戏子清唱也是极好的。”
宝钗笑道:“如此,便撤了饭菜,叫她们两个进来唱吧!”
探春答应一声,起身把窗户关了,忽然又道:“姐姐一向有扫眉才子之誉,如今大雪纷飞如絮,不知姐姐可有什么好诗?”
宝钗笑道:“你说雪花如絮便是要春词了?不如叫她们慢些再唱,我们便填一首柳絮词如何?”
探春点头称善。
宝钗回头命莺儿取来纸笔,和探春各自思索。
不多时,宝钗的已经作完,誊录已毕含笑看着探春。
探春想到自己如今漂泊如絮,身世堪怜,哪里还有心思填词,因见宝钗兴致颇高,又是自己挑起来的,只得胡乱写了一首,但只写了半阕便再也写不下去了,只觉得心中酸楚,只恐再写下去便要哭出来了,只得起身告罪:“妹妹才拙,只得了半首。”
宝钗把手一伸:“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