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连忙双手呈上。
宝钗一看,是半阕《南柯子》写道:“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并无甚出众之处,淡淡一笑,把自己的词递了过去,道:“请妹妹斧正。”
探春忙道:“岂敢,岂敢!”接过来念道,“临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念罢赞道,“果真不愧是宝姐姐,简直比那些才高八斗的才子也不遑多让!”
宝钗淡淡一笑,觉得探春的夸赞名副其实。
探春心想:你一向心比天高,当日思嫁北静王水溶不成,反受了一番羞辱,没奈何嫁给了宝玉,却又想着另攀高枝不肯和宝玉圆房,如今终于让你搭上了三皇子,不过这又如何,你投怀送抱、自荐枕席,换来的不过是个妾室的名分,以你商人之女的身份,还奢望什么“上青云”!他日我改变了处境,便要你将今日加诸我身的,千百倍偿还回来!
但她脸上仍旧带着谦和的笑容,道:“这首词能不能让小妹收起来?”
宝钗疑惑道:“你收着它做什么?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首小词罢了!”
探春谦卑的笑道:“于姐姐虽然平常,但是小妹便是想破了头也做不出来呢!你知道,以前在家中之时,我没事也常拿本书看,只是没有进益,若是能时时观摩姐姐的大作,想必对小妹也甚有帮助。”
宝钗心中欢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你既喜欢,便拿着好了。我也很长时间不写了,有些手生了。妹妹若是有兴致,咱们不妨隔几日便会一会,写几首应景诗,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探春作出欢欣不已的神色,拍手笑道:“若得姐姐时时提携,只怕小妹的学问也见长呢!”
宝钗想道:如今她口口声声叫我姐姐,时时处处小心侍奉,甚至巴结,倘若把她嫁给了哥哥,人前人后,提起来不免要叫一声“嫂子”,否则岂不显得我不够知书识礼?哼,这等女子也不配做我们薛家的媳妇,哥哥的事,还是稍后再说吧!
探春见宝钗十分高兴,仔细把那张写有柳絮词的纸折好放入怀中,一面招呼丫头们收拾残席一面叫戏子们准备开唱。
宝钗看着探春忙碌的背影,微微冷笑,想当初,她是荣国府的三姑娘,虽然是庶出的,却没人敢低看她一眼,素来有刺玫瑰之称,当日自己寄居荣国府,她虽不曾与自己有什么摩擦,却也不曾对自己有多么恭敬,如今一旦站在了矮檐下,想来便是要她替自己舔鞋底她也肯做!
唉,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当初,正是因为贾家仗着权势,强逼着自己嫁给了宝玉那个绣花枕头;也是因为权势,他们竭力巴结北静王府;还是因为权势,元春一死,他们便树倒猢狲散了!
探春看着丫头们把残席撤掉,督促着她们把地面收拾干净,抱了红毡来铺上,免得戏子们进来踩脏了地毯,又焚了百合香,亲自去倒了热茶奉给宝钗,微笑着问道:“姐姐,可以把戏子们唤进来了么?”
宝钗手中擎着乳白色绘山水的官窑细瓷盖碗,轻轻用碗盖抹了抹茶沫,微微点了点头。
探春便来到门边,叫道:“夫人叫你们开始了!”退到宝钗身边侍立。
宝钗红唇轻扬,一派春风得意的劲儿,指了指脚边的小脚踏,道:“妹妹只顾站着干什么?还不坐下陪姐姐一起听戏?”又抬眼骂丫头们,“我说你们一个个都根木头人似的,眼里什么人也没有!看不见蕉姑娘手里没茶?还不赶紧倒茶来?”
莺儿答应一声,走到下房,把自己平日吃的茶倒了一碗给探春。
宝钗看着探春手里的粗瓷碗,以及水面上飘着的几片低劣的茶叶,心中得意非凡,她越是看到别人受苦、看着别人过的不如意,便越是有一种非比寻常的优越感,越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只听帘外一声清脆的吟唱:“昨日有人送了一盆白海棠,呀,端的是一盆好花!不由得惹人诗性!我这略一思索,便已吟成一律: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随着吟诗声,扮相酷似宝钗的那个旦角儿迈着细碎的莲步姗姗而来,踏着红毡,身段袅娜,一袭华美的宫装更衬托得比花花无色,比月月无光。
宝钗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把身子往躺椅上一靠,问道:“这是我旧日作的诗,她如何知道?”
探春陪笑道:“当年小妹便对姐姐的才情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特意把姐姐作的诗收录起来,这首诗便是小妹教给她的。”
宝钗听了点头微笑不语。
那正旦道:“本宫杨贵妃是也,却不是唐明皇的宠妃,如今朝代年纪自然不需我说,是无人不晓的!明日陛下将行封后大典,那时本宫便是这后宫之主,一国之母也!”
在红毡上转了小半个圈,杨贵妃又道:“本宫身边有一个丫头名唤黛玉,虽然有几分颜色,却……唉,若将其比之为祸国之妲己,殃民之褒姒亦不为过!若是本宫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迟早必成为国家之祸,君王之不幸,今日便将她撵了出去吧!”娇滴滴叫道,“黛玉,到这边来!”
帘栊一挑,扮作黛玉形容的彩旦扭着水蛇腰,妖妖媚媚走了进来,极为夸张地搔首弄姿,念道:“小婢黛玉是也,生得花容月貌,奈何命薄,如今只是贵妃驾前一介宫婢,”眼珠一转,喜上眉梢,“所幸如今贵妃得宠,若是君王能看上我一眼,包保再也舍不得把目光挪开!”作势走了许久,又道:“我家娘娘虽然珠圆玉润,但又怎比得上我身轻如燕?想当年,汉宫有妃名飞燕,善作掌上舞,奴家却能做那指上舞!”说着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双臂伸展,转了个圈,却不小心把腰扭了,“哎哟!这地上怎么有颗石子?可怜了我的小蛮腰!”
宝钗不由得笑出声来,众丫鬟们也都笑了起来,这彩旦倒颇有几分像是别的戏文里的小丑。
探春暗中冷笑:“她林黛玉固然不怎么样,你薛宝钗更加不是东西!她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害得我成了下贱之人!你还做梦相当皇后!也不照照自己的嘴脸!”
彩旦一扭一扭地扶着腰来到正旦面前,龇牙咧嘴地行了礼,道:“娘娘唤奴婢来,不知有何要事?”
正旦身姿端庄,翠眉微皱:“丫鬟,你跟在本宫身边已有多年,这些年来远离父母家乡,倒也难为你了!”
彩旦忙道:“能够服侍娘娘是小婢的福分!”
正旦道:“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回家去看一看,本宫做主,赏你白银千两,你这便回乡探亲去吧!”
彩旦作背对正旦状,向着宝钗等看客一阵横眉立目:“娘娘竟然嫉妒我的美貌,怕我夺了她的恩宠,竟然要赶我回家!不行,此事岂能让她得逞!”在身上一摸,笑道,“前日我那相好的给了我一包毒药,我何不把它孝敬了娘娘?”
转过身去,作出欢笑之状,道:“多谢娘娘恩典!奴婢给娘娘奉茶!”一拐一拐走到一旁,作出把毒药下到茶中的样子,端着茶来到正旦身前,弯着身子道,“娘娘请用茶!”
正旦微笑着接过茶碗,作势饮茶。
忽然一个小生扮相的黄袍男子闯了过来,一把夺过茶碗,叫道:“爱妃,喝不得!”
正旦和彩旦忙施礼,口中叫道:“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生忙双手搀起正旦,口中说道:“爱妃免礼!”
彩旦顺势也要站起来。
小生怒斥道:“大胆奴才,谁要你起来的?!”
正旦道:“陛下,这林氏黛玉服侍妾身已经多年……”
却说水溶自从在街上看到探春、薛蟠,便下了决心晚上要夜探礼王府,因怕黛玉担心,便先回客栈跟黛玉交代了自己的见闻。
黛玉道:“那薛蟠素来有呆霸王之称,却最是外强中干,心里藏不住半点秘密,而薛宝钗有什么事或多或少要跟这个唯一的哥哥商议一二,她又是三皇子的枕边人,说不定便知道些内情呢!”
水溶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隋子明凑过来道:“既然如此,小弟便陪着表哥走一遭如何?”
水溶摇了摇头:“你要留下来保护黛儿,三皇子虽然不在府中,但是礼王府的守卫也不见得会多么松懈,我一个人还灵活些。何况我们这些人目标太大,说不定已经引起了旁人怀疑,有你在,我还放心些。”
隋子明把嘴一撅,不再多说。
黛玉叮咛道:“你一切小心,不管能不能探听到讯息,还是要早早回来,省得我们悬心。”
水溶温柔一笑:“我理会得。”
天公作美,天空一直飘雪,水溶很容易躲过了一层又一层守卫、暗卫,只是天色已晚,礼王府中无事的人都早早睡下了,他一时半会儿也无从查找。忽然见西北角上灯火通明,便赶了过来,还不曾接近便已听到一阵阵笑声,于是决定过来一探究竟。
他来到后房坡,一个珍珠倒卷帘双脚勾住阴阳瓦,身子垂下,点破了窗棂纸,睁一目眇一目向里面窥视,看到宝钗探春满面生春,正在听戏。
正巧,此时屋子里的戏正演到正旦替彩旦向小生求情。
那小生指着彩旦骂道:“这林黛玉好不识好歹,竟然要毒害爱妃!”
水溶只听到“林黛玉”三字,便把目光投向了这三个戏子,一见竟把黛玉扮演的如此不堪,不由得勃然大怒。
又见到因为彩旦受罚而开怀大笑的宝钗、探春等人,心中怒火更是无法压抑,想了一想,捏了一个小小的雪球,顺着窗纸上的小洞,弹了进去,正好打在正旦额前头发上,雪球遇热即融,雪水下流,不多时便把她脸上的妆弄花了,国色天香的美人,立刻变成了一个丑八怪!
小生和彩旦都忍不住笑场了。
薛宝钗则大发雷霆,把手中的茶碗往地上一丢,骂道:“这是哪里找来的戏子?这是作的什么好戏?!”
探春吓得身子一抖,立刻站了起来,把头一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三个戏子知道搞砸了,忙都跪下了,磕头不迭。
正旦因为油彩遮住了眼睛,忙伸手一抹,这一下脸上的妆更花了。
宝钗更加怒不可遏,腾地站起身来,转脸指着探春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不知上哪儿找来这样好的戏子!”
探春吓得连忙跪下了:“姐姐息怒,这不过是个意外……”
正旦也忙一边磕头一边道:“夫人恕罪!奴婢也不知怎么回事,头顶上忽然一凉,紧跟着便有水顺着额头流下来了……奴婢们巴不得演好了讨赏,又怎么会故意演砸了讨罚呢?”
探春也道:“是啊,她若是有心演砸了,也不会等到此时了,说不定是因为头顶上落下了雪花……”
宝钗明知道他们说的有理,仍旧不肯罢休,抬手指着屋顶道:“你们看看!什么从头顶落下雪花?外面下雪不假,可是怎么能下到屋子里来?你们当礼王府的房子都是纸糊的不成?”
水溶早已翻身上了房顶,听着里面吵闹不休,心中的怒气这才稍稍消去了些。但是宝钗探春这样肆无忌惮地丑化黛玉,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晚怎么也要给她们点颜色看看。往后进一张,立刻知道哪里是宝钗的卧房,嘴角轻轻一翘,已有了主意,飘身下房,向着宝钗卧房赶去。
宝钗责斥了探春等人一顿,火气小了些,重又坐回躺椅中,闭目不语。
探春仍旧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打眼色,叫丫鬟们斟了一盅热茶来,双手举过头顶,低声道:“姐姐请用茶,润一润喉咙。”
宝钗不语。
探春只得又说了一遍。
宝钗这才把手伸过来,接过茶碗抿了一口,懒洋洋说道:“罢了,料想你们也没这个胆子戏弄本夫人。散了吧!我也乏了,没精神理会你们。”
三个戏子感恩戴德,又磕了一个头,急忙站起来灰溜溜地走了。
丫鬟们轻手轻脚地过来卷起红毡,把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捡起。
又过了片刻,有丫头过来道:“夫人,屋子已经熏好了,夫人可以安歇了。”
宝钗轻轻嗯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
探春见状忙站起来相搀,孰料因为跪得久了,双腿有些麻木,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上。
宝钗冷冷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不敢有劳妹妹!”
探春心中五味杂陈,却一丝一毫都发作不得,见宝钗扶了莺儿的手,忙去取了宝钗的簇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替她披上,又戴了观音兜,自己提着灯在前面引路。
低声下气地服侍宝钗卸妆、净面、洗脚之后,宝钗的面色才略微好转,拿手帕掩住口打了个哈欠,道:“三妹妹,你也早点歇着吧,以后做事检点些,这幸亏是我,若是换了看戏的人是王爷,你们还有名在吗?”
探春低声称是,扶着宝钗睡下,替她掩好被子,道:“夜深了,姐姐早点歇着。”放下了锦帐,把屋里的灯吹熄,只留下床头一盏,和丫鬟们一同退出。
莺儿这半日看得心中不忍,叫别的丫头都散了,嘱咐上夜的人小心在意,悄声道:“三姑娘,我送送你。”
探春摇了摇头:“不必了。”
莺儿见她可怜,不由分说,提了灯笼送探春回秋爽园,临行把自己的手炉装满了炭塞给探春。
探春心中感动,鼻子一酸,因在宝钗院中不敢说什么,和莺儿一路回到秋爽园,回到房中,关上房门,探春握着莺儿的手,哽咽道:“好姐姐,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好!”
莺儿叹了口气:“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三姑娘,若是有空,你虽不能明着说,但不妨给韩总管透个口风,你这里什么都没有,若是冻坏了可怎么得了?”向前面一指,压低了嗓音,“她若知道是韩总管关照姑娘,也不好说什么的。”
探春含泪点头:“是,我记下了,多谢姐姐。”
莺儿拍了拍她的手:“我也不便多留,姑娘自己保重。”说着翻身回去。
探春抱着莺儿的手炉坐到桌边,回思方才的一切,越想越不是滋味儿,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忽然窗户不知怎的开了,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房里的蜡烛闪都没闪一下,立刻熄灭了,北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又疼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