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觉得这个怀抱温暖、结实、宽大,仿佛一个避风塘,让她悲苦的心得到了些微慰藉。
韩总管一直把探春抱进了秋爽园中探春的卧房,但随即眉头一皱,这屋子里竟然和外头一样冷!转身出来进了厢房,把探春安置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低声道:“蕉姑娘,你受苦了!”
探春仍旧没有睁眼,两道滚热的泪水却不自禁涌了出来。
韩总管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温柔的替她擦掉眼泪,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探春坐起身来扑进韩总管怀中,放声痛哭。
韩总管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脊,安慰道:“不要哭了,苦日子已经到头了!”
好一会儿探春才止住悲声,重新躺下。
两个丫头端着炭盆、热茶这时才走了过来,安置好炭盆,喂了探春一些热茶,探春的情绪这才好了些。
韩总管阴沉着脸道:“蕉姑娘屋子里怎么什么都没有?那窗纸是什么时候破的,怎么没人报上来?若是王爷回来怪罪下来,我看你们谁担当得起!”
两个丫鬟战战兢兢的道:“总管,我们一向未曾来过这里,实在不知道这些事情……”
韩总管哼了一声,道:“如今我便把蕉姑娘交给你们了,若日后她再有什么差池,唯你们是问!快去叫人笼起熏笼,把蕉姑娘正房里收拾妥当!”
两个丫鬟留下一个照顾探春,另一个领命而去。
韩总管又看了一眼,正感激的望着自己的探春,微微点了点头,迈步出去来到探春原来的房中。
虽然屋里被冷风吹了大半夜,但是以他敏锐的嗅觉,还是闻出有些特别的味道,走到烛台前伸手在烛台上一捻,把手指伸到鼻端一闻,眉头皱起,这个味道分明是绿林人惯用的荧光粉,可以改变烛火的颜色,借以吓人。
他忙又来到探春床边,见大夫已经请来,放下帐子正在诊脉,便缩身躲在一旁,等大夫去了之后,才过来问道:“蕉姑娘,昨夜可曾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
探春的脸色变得惨白,眼泪涔涔而落:“昨晚我房里闹鬼……今日一早起来,脸上还多了几个字‘辱人者人恒辱之’……”
韩总管神色凝重:“你素日可曾与人结怨?”
探春摇了摇头:“我一向在深闺之中,又能与何人结怨?除非……”她话说了一半便咬唇不语。
韩总管明白她指的是宝钗,但这种事绝对不是宝钗能做的出来的,何况她昨夜也着了人的道儿,摇了摇头道:“这次绝对不是她!”
探春神色一变,原本就苍白的面孔又白了几分:“难道是她?”
韩总管忙问:“谁?”
探春垂首道:“昨晚牡丹夫人看的戏文,里面有个丫头名字与皇上亲口加封的青莲郡主同名,我想会不会是青莲郡主……”
韩总管摇了摇头:“这更加不可能!你可能不知道,原来青莲郡主竟是西方琼林国的监国长公主,如今她刚刚离开琼林国,这一时半刻怎么回到长安呢?何况,她身份尊贵,又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
探春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若不是青莲郡主,我也不会落到今日这种田地……除了这两个人,我想不到还有谁会对付我……”
韩总管点了点头:“你好生歇着,此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忽然有人跑来叫道:“总管大人!牡丹夫人找到了!”
韩总管向探春点了点头:“姑娘按时吃药,要生调理身子,否则王爷回来,我们做下人的便不好交代了。”说着随着来送信的丫鬟赶到宝钗房中。
探春望着韩总管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心里暖暖的。若是,可以的话,嫁给这种人也不错。但是,嫁给他之后便只能一辈子屈居人下!而我探春绝不会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相反,我要成为那个被众人仰望的人!
韩总管赶到宝钗所住的宜人院的时候,所有的丫鬟正在忙着烧水预备香汤。
他忙拉住一个丫鬟问道:“夫人是在哪里找到的?”
那丫鬟吞吞吐吐不肯说。
韩总管把眼一瞪,斥道:“你有几个胆子竟敢不说?!”
小丫头吓得一阵腿软,忙道:“夫人是自己回来的……听前头的马童说,他早起去喂马,却发现夫人睡在……睡在马粪堆上……”
韩总管立刻心中雪亮,昨晚遭殃的只有薛家兄妹和探春,摆明了是冲着他们寻仇来的。那呆霸王素日只知道闯祸,惹下仇家一点都不稀奇,难免不拖累了妹妹和探春。
因查不到别的线索,薛蟠也不肯多说,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谁知宝钗回去之后,自觉屈辱,命人烧水,香汤沐浴了十来遍,仍旧觉得身上一股马粪味儿。
最后还是莺儿提醒道:“夫人何不再吃一丸冷香丸。”
宝钗怒道:“知道还不快去!”
莺儿忙去取了冷香丸,服侍宝钗服下,宝钗靠着浴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莺儿忽然见鬼般叫道:“天啊!”
宝钗不悦地睁开眼睛,翠眉皱成一团:“你鬼叫什么?”
莺儿伸出手颤抖着指着宝钗的面孔,叫道:“脸……你的脸……”
宝钗见莺儿的样子不像是装的,脸上也不禁变色,忙道:“还不赶紧拿镜子来!”
莺儿哆哆嗦嗦拿过镜子递给宝钗,宝钗接过去一看,立刻尖叫起来,甩手将镜子丢了出去,叫道:“这不可能!这……这不是镜子!你还不赶紧拿镜子来!”紧跟着赤着身子从浴桶里跳了出来,扑到妆台前,仔细看自己的脸,只见她脸上起了一层或红或黑的疹子,把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变得比无盐还丑!
她一声痛苦的埃吼,昏死过去。
莺儿不敢怠慢忙招呼人将她抬上床去,给她穿上里衣,盖好被子,守在旁边。
宝钗睡得极不安稳,时时被噩梦吓醒,额头上的冷汗一直未曾消退。
每次醒了,必得莺儿细语安慰,方能再次睡着,她惶惑的眼神对上莺儿柔婉的眼波,颤颤的声音再三道:“莺儿,我以前对你不好,如今我出了事,只有你守在我身边……以后我绝不再给你脸子看……”
后来,韩总管请来的太医给她开了安神汤,这才睡得安稳了。
莺儿知道此事不妥,不敢告诉任何人,宝钗的房间除了自己不许任何人踏入。
睡了整整二十四个时辰,宝钗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问莺儿:“我的脸有没有好一些?”
莺儿为难的摇了摇头。
宝钗立刻抓狂,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
莺儿忙劝道:“夫人,太医说了,这不过是风疹而已,过些日子便会消下去的,王爷回来之前,您一定能复原如初……不过,这段日子一定要忌水、忌油腻,便是再痒也不能抓。”
宝钗歇斯底里地吼道:“够了!你当我脸毁了,耳朵也聋了吗?太医说话那么大声我能听不见吗?滚!”拿起手边能拿得一切,劈头盖脸向着莺儿掷去。
莺儿只得含着满肚子委屈退了出去,唉,还说今后会对自己好,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她对宝钗的心,终于冷了下来。忽然想起探春不知怎么样了,便嘱咐小丫头们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若是叫人,赶紧去秋爽园给我送信儿,你们千万别进去,否则,触了霉头可别怨我没提醒!”
探春服了太医开的药,睡了一觉,精神已觉大好。正房已经重新收拾妥当,不仅添了熏笼之类取暖之物,而且陈设也都更换一新,甚至还添置了几样玩物。
不过韩总管吩咐下来,蕉姑娘身子还弱,暂时不宜移动,还是在偏房继续休养为是。所以她仍旧住在偏房里,两个丫头服侍得极为周到。
莺儿来时,小丫头秋月正在服侍探春服药,秋云则托着蜜饯在一旁守候。
探春见莺儿来了,先不吃药,含笑让她坐下,问道:“宝姐姐怎样了?我听她们说是在马……那个地方发现宝姐姐的,她没受到什么惊吓吧?”
莺儿忙道:“蕉姑娘心肠真好,自己还病着呢,仍旧不忘关心我们夫人。姑娘还是先吃药,咱们慢慢再说。”
探春点了点头,把药吃了,口中又含了一块蜜饯,让秋云秋月退下,又问:“姐姐这个时辰不是该在前头伺候么?”
莺儿叹了口气,凑到床边,低声道:“三姑娘,也不知是不是我们那位造孽太多,今儿脸上起了满脸的疹子,红的、黑的、白的,就跟开了颜料铺似的,从醒过来就一直发脾气……”
探春心中欢喜,脸上却做出担忧的神色:“太医怎么说?偏巧我又病了,不能过去服侍……”
莺儿忙道:“太医说没大碍,过阵子也就好了。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如今她脾气大得很……”
正说着,有小丫头气喘吁吁跑来叫道:“莺儿姐姐,夫人找你呢!”
莺儿不敢怠慢,嘱咐探春好生养病,便跟那小丫头去了。
探春微微冷笑,安然睡下。
宝钗已经自己穿好衣服,在脸上覆上了一层轻纱,端端正正居中而坐,手里端着一盏茶,却并不喝。
直到莺儿过来,方冷冷说道:“这半日你到哪儿去了?”
莺儿只感觉那层轻纱之后两道冰冷的目光有若实质,刺到身上又冷又疼,也不敢撒谎,道:“蕉姑娘病了,我去看看她。”
宝钗冷笑道:“你究竟是谁的丫头?眼里究竟有没有主子了!”
莺儿吓得连忙跪倒:“夫人息怒!蕉姑娘说要过来给夫人请安,奈何根本起不来床,所以奴婢过去探探虚实……”
宝钗听她这么一说,容色稍缓,不紧不慢的问:“蕉丫头得的什么病?”
莺儿偷眼看了一下她的脸色,这才说道:“太医说是惊吓过度,又着了风寒,恐怕要躺上三五日方能下地。”
宝钗眉头一皱:“你大爷也说受了惊吓,蕉丫头也是受了惊吓,怎么会这么巧?昨晚上……行了,你下去吧,若是我听见谁说我脸上怎么怎么样了,你就是一个死!”
莺儿吓得浑身发抖,求神佛保佑蕉姑娘千万别跟别人说,口中却道:“奴婢不敢,奴婢还想多服侍夫人几年呢!”说罢磕了个头,方敢站了起来。
宝钗在房中闷了四五日,实在坐不住了,又听见说王府花园中的红梅开了,便带着莺儿等人坐着小轿过去赏花,探春称病不曾陪同。
宝钗不说话,身边的下人也没一个干出大气的,所以静悄悄来到花园门口,却听门房里有人嘀咕道:“喂,你听见说没,牡丹夫人脸上起了五颜六色的疹子,所以这些日子不敢出来见人呢!”
另一个道:“嘿,要不说人不能作孽呢,你瞧瞧她平日里的张狂样儿!好像她便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了,呸,不过是个妾,说白了不过比丫头高贵那么一丁点儿罢了,要搁在平常人家,也就是个陪主子睡觉的使唤人儿罢了!”
“哈哈,我听说,前儿大半夜的这位美丽的夫人便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第二天却发现睡在马厩的粪堆上,哈哈,难道她是个母马变的?”
此话一出,屋中便想起了一阵不加丝毫掩饰的狂笑。
宝钗轻纱下的脸一脸变了几次色,沉声问道:“这里面是什么人?”
莺儿心里直打鼓,生怕她怪到自己头上,忙问身边的婆子:“你们知不知道?”
婆子道:“里面是卫婆子姊妹姑嫂三个……”
宝钗冷冷说道:“叫她们卷铺盖,滚!”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也没了赏花的心,命人抬着她仍旧回房,叫人去请最好的太医来给自己治病。
从此还得了个疑神疑鬼的毛病,凡是看到有人聚在一起说话,必定疑心是在议论自己的脸,轻则把那些人斥骂一顿,重些打一顿,再严重了立刻撵出王府,不几日便弄得天怒人怨,府中所有下人都不敢相互交谈,只能道路以目。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不单传的礼王府阖府皆知,便是其他王府也都知道了,甚至还有往日和宝钗关系不错的如夫人们特意过府探访,明里暗里讥讽一阵,才告辞去了,宝钗虽然心中恼火,却不敢发作。
渐渐的,此事便是大街上的顽童也都知道了,甚至还传唱起一首童谣:“不是满天星,斑斑又点点;不是百花开,红红又绿绿;本是二八俏佳人,变成了夜叉女!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马窝,公马母马你是什么马?”
宝钗虽然闭门家中坐,这首童谣还是传到了她耳中,弄得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此时探春的病也已好了,每日过来小心侍奉,她看到探春这张越发娇艳的面孔,想到自己这张不能见人的丑脸,心中又气又恨,偏是韩总管再三关照探春,让她有火发不得。
礼王府中,牡丹夫人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人心。
黛玉水溶并不知道此事,他们此刻正在苏州,苏州城外有一个小小的庄园,名叫飒然,遍植翠竹,虽已是隆冬时节,竹节依旧苍翠。
庄园内所有的房屋也全都是用竹子编成,内外有夹层,房内燃起炭火,温暖如春。
水溶正和林如海对弈,黛玉在一旁观局,雪雁雪鸢守着红泥小火炉煽火烹茶。
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和谐。
水溶终于开口了:“林叔父,您以为小侄这步棋该怎么走?”
林如海捻须微笑:“你自己已然有了定计,何必再来问我这个老朽之人?”
水溶笑道:“小侄少不更事,只怕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少不得要叔父提点。”
林如海赞许道:“你这样年轻,能有这样的心肠已经难能可贵。老夫本来已经打算不再入世,”他慈爱的看了看一旁认真听他们对话的黛玉,“不过,既然你们不能远离是非,老夫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黛玉歉然道:“女儿不孝,还让爹爹劳心。”
林如海宠溺的摸了摸女儿的头:“傻孩子,如今,你是为父唯一的牵挂,若不能看着你平安快乐,为父又怎么能安心呢?”又对水溶道,“我们第一步要如此如此,方能取得先机;第二步再按照你们原来的安排去做,不知你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