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饮一谈间,已有一弯弦月渐上中天。
饶是觉得烈酒难以入口的雍黎,也喝了小半坛子去了,越喝也越觉得烈酒也尚有滋味。
她酒量不大,这小半坛子喝下去已经是半醉状态。
谢岑见她还欲伸手去倒酒,忙便拦住,“酒气伤身,小酌便好,不可贪杯。”
雍黎眯着眼睛,看着他笑,“阿岑,我可曾与你说过,你有时候像极了我兄长。”
阿岑……
谢岑突然觉得背脊一僵,连头皮都微微泛着麻,而内心里却涌出无尽的轻快欢喜。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阿岑’,从前她唤他“谢兄”,唤他“时宁”,都算是亲近的称呼,却不及“阿岑”二字的亲昵。
不,也不是第一次,谢岑突然想起来,当初在淑仪公主府的暗道里,她也曾如此唤过自己的,只是那时危急,她唤得那般自然,自然到全身心在应对刺杀时竟完全没有注意到。
而方才,她如此平静地唤出那两个字,谢岑看着她,即便知道她此时已有些醉了,却还是觉得满心欢喜的。
“哪里像?”谢岑笑问。
“说不清楚,明明容貌气质并不相像的。”雍黎照旧是笑,“大约是你们都会让我觉得安心。”
“是么?”
“嗯。”雍黎似乎觉得石凳子坐得不舒服,便站起来,挪去旁边回廊的美人靠上倚着了。
透过帘幕的风似乎吹散了几分她的酒气,她瞧着谢岑,“你知道么,其实我相信祝词经年的布局,相信他的能力,更相信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地便暴露了身份被抓。但是即便如此,这两日我所思所想,无一不是如何确认被抓之人的身份,想着若那人真是是祝词,我该如何设法去救他。”
谢岑不知她突然提及祝词之意,片刻后才道,“他是你的挚友,你有欲顾他周全之心,也是必然。”
雍黎却转过头来看着他,“但我今日看着你,我便突然想到,若是你……若是你遇险,我怕是不能如此时一般,镇定地确认消息,镇定地布局谋划,镇定地去想办法。若是你,我大约恨不得立刻便剑挑了害你的人,哪怕以大军压境,以一场血流成河来救你。”
谢岑看向她,瞧着她目光依旧清明如常,言语间也顺畅如常无半分迟滞,一时间竟然摸不清她到底是真的醉了,还是没醉。
谢岑突然一笑,他觉得,自己今日大约也是醉了,竟然能听到她如此的剖心之言,这约莫也是一个如此突然的美好的梦了。
而庭院里的凉风吹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战,吹得他脑子也清明了几分,吹得他真正清楚地将雍黎那番话进入了脑中。
他手下一抖,原本手中扶着的杯子倒去了一边,洒出了里面剩下的半盏酒。
他手足无措地想去摸袖子里的帕子,摸了几下都不曾摸到,最后便只捏着袖子愣坐着。
雍黎伸了个懒腰,舒服地靠着廊柱,她也未曾去看谢岑,只瞧着院子方向虚空中的某处,始终微微地笑。
一时此间静默,只有不远处高阁檐下铜铃的清脆声响。
就在谢岑觉得他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雍黎却道,“昨日顾云图来寻你时,曾与我提到什么琴经。”
琴经。
明安堂琴经。
谢岑目光一变,他瞧向雍黎,却见她微微闭目,只口中却继续道,“我母亲自幼受宠,定安宫城之中一宫一台一湖一洲,便是她嫁予我父亲之后也仍旧给她留着,旁人再不得随意出入,及至后来这三处却归了我。母亲的身份,也带了个我无尽的宠爱与尊荣,我幼年时便常住在宫中,除却日常起居的元铭宫,我最爱的便是季英台中正对着平月湖的一处轩馆。”
“那处轩馆名唤明安堂,我喜此处风光独好,一面可见平月湖波光,一面可见春日时季英台的云蒸霞蔚,更喜在此处习琴操琴。许是此处自有灵韵,我也得了其中几分真意,数年功夫倒是颇谱了几首好曲,也打成了谱子,誊抄出来。母亲疼爱我,倒是将我稚嫩的作品瞧进眼里,还专门予我编整了出来,名为《明安堂琴经》。”
雍黎便是闭着眼,嘴角眉梢也是带着笑意的,她继续道,“只是母亲爱护我,便是为我偶有的小才而骄傲,却更想着保护我。我父为上璋一人之下掌数十万兵权的亲王,我母为曾出入朝堂有议政之权的长公主,我兄姐也是早有才名,而我自出生始便什么都有了,也无需旁的享誉天下的才名来为我加注。所以那《明安堂琴经》便始终只是我幼年时候的游戏之作而已。”
“后来祖父的推重赞誉之言,舅舅的意外玩笑之言,倒是赋予了这《明安堂琴经》另外的意思。只是我那时还小,也未曾明白那一分意思。”
《明安堂琴经》中,首篇《灵鹤》,便是直接为千年前旧诗《灵鹤》谱的曲子,是而成了一首琴歌。《灵鹤》一诗,是以有忠贞之情的鹤来颂至死不渝的爱情。
而当年不过七八岁年纪的雍黎,自然不曾读懂里头的男女之深情,但一首《灵鹤》却被她读出了另一种生死不渝的君子之情。故而无怀先生听得她的此首琴曲之后,便赞她,虽未得以细腻手法传缠绵悱恻白首相庄之小爱,却以清稚灵透写平淡干净君子相守之大情。也许正因稚子心思纯澈,反而其间立意更胜一筹。
而成安帝当年听得无怀先生对此琴曲之言,却笑对着自家妹妹道,先生所言固然不错,但我却觉得,这也许便是我家三微月的未来所指呢,我家三微月将来定然是要寻一个干净美好的君子相守的。
而也因着成安帝那句话,也因着《明安堂琴经》开篇的第一首琴歌《灵鹤》,这本琴经在雍黎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成了她此后缘分的信物。
谢岑瞧着她慢慢讲述着那些故事,见她渐渐抱着手臂,以为她冷,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他微微俯身,瞧着她闭着的双眸,忽而开口,“那本琴经……”
然他不过刚出口四个字,雍黎却突然睁开眼,开口打断了他,“那本琴经,忘记在了我幼年的记忆当中,也消失在了我这十年来的艰苦磨折中,大约是寻不回来了。”
谢岑哑然,她方才说她那时还小,也未曾明白琴经中那一分意思,而今日所言,却显然是初初明白了其中意思。
那“寻不回来了”,又是何意?
谢岑瞧着她不避不闪看着自己的双眼,只觉得心下苦涩让自己无法开口。
所以你是初初知道了所有,便一刻也不愿意等待地便来与我一切剖明,坦然拒绝么?
“你若想寻,总是可以寻回来的。”谢岑极尽所能地让自己平静地开口。
雍黎没有回答他,她看着他许久,忽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