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如乾隆帝所料那般,水灾四起后流言也跟着悄悄起来了,帝王失德的言论不胫而走,举国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乾隆帝这次一改往日的温和手段,转而以雷霆之势处理了一波又一波牵涉其中的文人。一时之间,官场震动,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员士子丢了脑袋,抄家灭族等等不一而足,富丽繁华的江南再次哀声遍野。
于敏中心头恨意更深,无他,只因皇帝的怒火只倾泻给了汉臣,对于带头挑事的满臣则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没有进行任何实质性的惩处。
他恨皇帝不公,也恨士子们太蠢,被人稍一挑唆就上了套,白白给人当枪使。贡院失火的事才过去多久啊,就全忘了?!
他明白士子门的愤怒,朝廷懈怠,官吏贪墨,让本可以控制的灾祸殃及到了更多无辜的百姓,听说江南一些地方已经开始卖儿鬻女,易子而食了。
士子们心里有气,矛头自然直指皇帝,与其说他们在怪罪皇帝失德,不如说他们在怨恨皇帝不尽心救灾,但凡他能多尽点心,也不至于令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可这些话却不能明说,他们只能把重点转移到失德上,这才被人轻易引导,做了挨枪子的出头鸟。
于敏中越是明白,就越替他们不值,一腔热血换来了家破人亡,而肇事者却躲在幕后吃瓜看戏,怡然自得。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摊开纸准备抄经。
与别人正儿八经的抄写不同,他的纸上画着一座七七四十九层高的佛塔,经文就镶嵌在佛塔里,更巧妙的是每逢遇到“佛”字,他都能把它写到塔尖或檐尖等最高处,还不妨碍整体的流畅,实在煞费苦心。
俞滋兰见状冷哼:“不过是个抄书的差事罢了,你如此用心讨巧莫不是想要媚上?”
于敏中笔尖微顿,抬起头看向她:“滋兰,如果我说是,你会看不起我么?”
俞滋兰没料到他居然会这样说,一时滞住了。待反应过来后,她怒道:“你为何会有这种低三下四的念头!我爹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么?是,你是他的臣子,你可以选择忠君,我不会指责你什么,但不意味着我能接受你给人做奴才!”
“奴才”两个字刺激到了于敏中,他握紧笔杆的手微一用力,一个墨点沿着毫毛颤抖着滴了下来,染花了刚写好的经文。
只能再写一遍了,他遗憾地想道。
俞滋兰也看到了那滴墨点,她借机讽道:“字污了尚能重写,人污了还能重来么?”
“滋兰,我自有我的道理。”于敏中从一沓白纸中重新抽出一张,上一张佛塔图还是裴琅帮他画的,他不得不再麻烦他一次。
俞滋兰自然也会画,但她并不想帮他,自己的夫君上赶着给杀父仇人当奴才,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于敏中从她身旁擦肩而过,径直去了裴琅房间。
自从双卿不见了之后,袁耀为了防止他的小师弟做傻事,就直接把人送了过来,托于敏中替他看着点。但裴琅并没有任何异常举动,时间一长于敏中也就放下了戒心。
“阿琅,你有空么?”于敏中推开了裴琅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人,桌前没有,床上也没有,于敏中有点慌了,连忙跑去问门房。
“裴公子两炷香前出门去了,说是要去回家看看弟弟。”门房尚不知有何不妥,仍笑容满面地答道。
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理由,但于敏中却心头一跳,他牵上马朝裴琅租的院子里奔去,心里不停祈祷着他一定要在那里。
可惜那里也没有他的人影,吴玉阶一脸茫然,甚至不知道哥哥说要过来。
于敏中急得跺脚,这个傻子总不会闯皇宫去了吧,他想死么?
他又赶紧跨马跑到宫门口,确认没有闹过事的迹象后才稍微松了口气。
裴琅当然不可能这么傻,他去了一趟会馆,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写的寻人启事一张张发给了进京赶考的举子,拜托他们帮自己留意一下画像上的女子。
他的寻人启事写得情真意切,心怀浪漫的读书人很吃这套,当下就表示一定替他多多传扬,争取帮他早日寻回妻子。
会试在即,会馆里聚集了众多待考的举子,裴琅手里的上千张寻人启事很快就发完了,他郑重地向他们鞠躬道谢,然后便在他们的簇拥下去了顺天府报案。
状子也是早就写好的,通篇只字不提皇帝,只说自己妻子受内务府传召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报的也只是常见的失踪案。
顺天府尹乃是满臣鄂实,大学士鄂尔泰的第二子,他见来人甚多,又都是有功名的举子,便不敢怠慢,当场准予立案调查。又因为事涉内务府,他不得不写折子上奏,求朝廷拿主意。
裴琅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他再次向陪他一道而来的举子们表达了感谢,他们都是各省的人精,如何看不出来他想借他们之手造声势,可他们还是心甘情愿地配合了,甚至主动陪他来投案。
裴琅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人性的温暖,他们与他素不相识,却愿意向他施以援手,甚至不计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