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随着清越的女声,身着水色长衫,白挑线裙子的思卿走到灯下来。
守夜的小厮连忙打千儿,心知这位刚从南边被寻回来的叶府大小姐叶思卿不好惹,且即将入宫为主位,更是惹不得,陪着小心轻声道:“老爷说有几件顶要紧的事情要处置,不叫小的们打搅……”
思卿清冷的眸子扫过来,在昏暗的灯影下格外冷冽。小厮无端打了个寒颤,“大姑娘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可好?”
思卿淡淡道:“灯笼给我,这儿没你的事,下去罢。”
小厮见劝不住,连忙躬身应下,一溜烟不见了。
思卿提着灯笼推开书斋的大门,推门是袖子里藏着的短剑险些掉出来。思卿左顾右盼,连忙往袖子里掖了掖。
叶秀峰听见声响,恼呵:“是谁!”
“是我!”思卿随手把灯笼一抛,走上前,拿一双眼睛逼视着书案后端坐的生父叶秀峰。
叶秀峰双肩向后展开,身姿颇有气势,远看好像不动声色,实际上眼睛却看向别处。
父女两人拉开谈判的架势,对峙了许久,叶秀峰正待开口问思卿有什么事说,思卿却抢先冷冷道:“我千里迢迢从南边回京来,可不是为了认你这个从未抚育过我的‘父亲’”。
她把“父亲”二字咬得很重。
叶秀峰当年亲手抛弃尚在襁褓的女儿,现在又被女儿当面嘲讽,脸上挂不住,不禁勃然大怒:“你混账!”
只听“噌”地一声,叶大小姐的水色琵琶袖里忽然弹出一柄短剑来,剑锋森寒,吹毛立断,剑尖对准了叶秀峰。
“你!”叶秀峰又惊又惧,“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还要弑父杀君不成!”
小厮听到了声响,在书房外试探:“老爷?大姑娘?”
叶秀峰身子一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滚远点,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靠近书房!”只听一阵簌簌声响,想是小厮跑远了。
思卿一边笑,一边发抖,露出一排贝齿:“说得不错,我就是打算弑父,你在后面继续推我一把,我也能如杀君。反正叶家打小抛弃我,我就拉着没心肝的叶家一起犁泥,如何?”
叶秀峰的声气忽弱了:“你认祖归宗,不是应该的?还要缘由?”
“我既不要缘由,也不要你这便宜老子。你果真还有心肝,就放我回南边去,休要再拿傅伯伯的事胁迫我。”
叶秀峰忽然哽咽起来,轻声道:“为父知道对不起你,这些年千方百计寻你回京,也是为了补偿于你。”
“呸!只怕你是想卖了女儿与人做妾,补贴自己。”
“什么与人做妾,张口就胡说八道!陛下的妃妾,比任何人的正妻都要尊贵!你为何如此不识好歹。”叶秀峰再度变回冷漠的模样。
思卿冷笑:“先头的皇后死得不明不白,宫里现在什么情形,你虽老不瞎,瞧得清明。既想把我往火坑里推,还指望着我以后能拉你一把,做你的春秋大梦!”
思卿丝毫不给叶秀峰插嘴的机会,连珠炮一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陛下的元后一死,火急火燎把我弄回京,为得就是在这个时候把我往宫里卖个好价钱。我今日就把话说在前头,来日我若成为人上之人,决计让你后悔一辈子。”
今上嫡皇后何氏产后忽然崩泻而死,连丧事都办得草草。沈浣画每每提及这位先皇后都面色大变,熙宁七年起宫中一直不太平。
思卿心知到了而今这一步,叶秀峰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他手中到底还有没有傅临川的把柄,于是她的语速又急又快,金灯笼耳坠子在灯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还有,我说不再与傅伯伯联系,说到做到。倘若你再拿我傅伯伯的事威胁于我,自有你的了局,不信你就试试看。”
叶秀峰一惊:“你说什么?”
叶秀峰的神态思卿看在眼里,直欲作呕。她的面色变了又变,忽然还剑入鞘,淡淡道:“你晓得这剑是谁给我的么?你晓得傅伯伯在京有没有故人?所以别以为你算无遗策,你不知道的事,还有许多。”
傅临川在京并非没有故人,她说的是事实。
叶秀峰忽然狐疑地看向这位陌生的嫡亲女儿,口中好似不经意问:“傅临川名满江左,人脉倒是广博?”
思卿把短剑拢回袖子里,“所以我奉劝你最好消停一点,你果真发作傅伯伯身上的官司,自然有人在背后推你下去——我说的人,可不是江左的人,是直隶的人,或者说,就是帝京的人。”
叶秀峰猛然站起身:“原来你和傅临川的人根本就没断联系!”
叶秀峰似乎十分心虚,生怕到手的女儿还没卖出去又跑了,就像沈浣画所想,害怕煮熟的鸭子到嘴边又飞了一般。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般,一阴一阳两幅面孔?我言必出,行必果。你若不信,就折腾折腾看,都随你。”思卿转身就走,忽然又回头一笑,“你还不如人牙子手里买个丫头,予她一份大恩,叫她生生世世记得你的好儿,再认作嫡亲女儿送到宫里去。我可不是帝京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小姐,你既非要折磨我,将来可别后悔。”说完头也不回地摔门去了。
叶秀峰跌坐下来,喃喃道:“若非你和你嫡亲兄长容貌绝似,不易让外人传闲言碎语,谁要你这不孝的东西。”
这厢沈浣画和叶兰成也焦急不已。沈浣画急道:“偏偏三哥不在京,小娘娘也不在京。若三哥在京,或许还有转机。”
叶兰成摇摇头:“这事情没那么简单。父亲和端王不和睦,端王不愿意再出咱们家这样的外戚。端王是左宗正,却也奈何不了太皇太后的旨意。”
“我明白了。”沈浣画慢慢站起身,走到镜前扶了扶分心,“先皇后新故,不好接着选立新人。太皇太后让贵太妃认咱们妹妹为义女时,我还松了口气,心想三哥无非多一位妹妹。太皇太后此举,自然让端王和何相放心。可是贵太妃认咱们妹妹为义女,空有一句话。如今先皇后奉安,太皇太后忽然下诏,打了端王和何相一个措手不及。”
叶兰成道:“宫里不是还有先皇后的堂姊妹何美人,太皇太后……”
沈浣画摇头:“太皇太后瞧不上她,三哥也瞧不上她。”
叶兰成忽然着急起来,“我得去盯着思卿,全家人的命挂在她身上,她可别乱来。”
“禁中是什么去处?你想想,先皇后故世有多少古怪?自打先皇后没了,三哥就像魔怔了似的。咱们妹妹凭什么去趟这趟浑水?你当兄长的,怎么不替妹子多想想?依我说,咱们妹妹果然能一走了之,你也休要插手。”
叶兰成无奈:“我若知道有这一天,无论如何不会让思卿回京来。可是如今太皇太后已经下诏,她若一走了之,全家人的命怎么办?她一走了之回去找寻她养父,难道就不会连累她养父全家?”说着匆匆去了。
沈浣画已然熟悉了思卿的性情,知道叶兰成此去必会同思卿起争执,叶兰成也定然说不过思卿。可是沈浣画没有阻拦叶兰成,她望着夫婿的背影,一股冷意涌上心头。
叶府西花园里有座梅花亭,镂为门为窗,绘为壁,甃为地,范为器具,皆形以梅。思卿从叶端明的书房走出来,路过这间亭子,看到了叶兰成的背影。她装作看不见,想绕路过去,叶兰成却回头唤她:“思卿。”
思卿拾裙走进来,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跑了。就算不替叶家着想,我也会替我傅伯伯和师兄着想。老匹夫已经威胁过我了,你不必再来警告我。”
叶兰成叹了口气,“父亲究竟拿什么威胁你?”
“和你无关,”思卿道,“你不必问。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叶兰成想了想还是说:“父亲终究是你的父亲……”
“你住口!”思卿道,“少和我来这一套。看在当时老匹夫装病骗我回帝京的时候连你一起骗了的份儿上,我可一直没拆穿你。还没进城的时候那些想杀我的人是谁的人,你应该早就心知肚明吧?可叹我不明帝京局势,现在才想明白。连嫂嫂都三番五次旁敲侧击叫我离开帝京,偏你是锯了嘴的葫芦?我中毒之时你为何不提醒我?为何不让我回南边去?”
“父亲骗你,是他不对。我觉得你既然回来了,总要见见父亲。等你见了父亲,你若想回南边,我自然帮你……”
“我见了老匹夫!就走不了了!”
“那你何妨说说看,父亲究竟拿什么威胁你,我也好……”
思卿冷笑道:“我提醒你,不要试图去查你爹威胁我的事,更不要告诉旁人——这个旁人,包括嫂嫂。罢了,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我从小到大,没受过你们叶家养育,更是不欠你们的。今日还叫你一声‘兄长’,是看在嫂嫂一心帮我脱困的份儿上。从今日起,我们再无瓜葛。”
“你姓叶……”
“我姓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思卿从袖中掏出一块玉质温润的玉佩,轻声道:“你说这是母亲当年放在我襁褓中的玉佩,今日还你。”
叶兰成不接,“就算你不认父亲,你也要认母亲……”话没说完,却见思卿自顾自松手。眼见玉佩要跌落在地摔碎,叶兰成连忙一把接住,“你出生时,总是啼哭。母亲说玉能驱邪,才把此物放在襁褓之中的。”
“母亲生我之恩,铭记于心。如今与母亲家有亲的也就是承平伯府了,我自会报恩,和你们叶家无关。倘若我今日不交托的干干净净,难保来日你们叶家不会厚颜无耻拿母亲来压我。”思卿淡淡道,“我养父为我取名为‘思卿’,是觉得我的亲长一定日日夜夜思念于我。没想到你们叶家十几年不理会我,一朝今上元后没了,想我倒是想得紧。我最后再说一次,不要试图用虚无缥缈的血脉来压我,这招对我没用。”说完转身而去。
“你就真的觉得叶家和你毫无瓜葛?”叶兰成追问。
思卿忽然回首,嫣然一笑,“也许以后会有。所以我先提醒你一句,看好你爹,他手太长。倘若来日惹出什么乱子,我一定翻脸无情。”